走過塔曼山,心裡總惦著「塔魔巴」三個字,因為這幾座山(塔曼、玫瑰西魔、巴博庫魯)分別有個既酷炫又潮美的名字。
完成「塔魔巴」以後,又聽到了「塔魔巴棲松」以及「塔魔巴尖」等菜單,但隨著年齡漸增,體態日重,這種行程,除非規劃成兩天,否則周身必定節節斷壞,肌骨必定寸寸瓦解。尤其膽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小了,經過危崖險徑,峭稜峻嶺時,仍會時時念想著以安全為要。
日昨就有一個巴博庫魯山到復興尖山的「巴尖縱走」行程,雖然比不上「四秀單攻」之偉烈,但總爬升高度有1464米,也算得上是嗆辣的中級挑戰。一般登山客,不是摸早黑,就是摸晚黑,而大多數人卻是早晚黑一起摸而悔不當初,而哀聲連連。
一行十三人,高手如雲,健腿如林,算得上是活潑搞笑,素質齊一的團隊。前一天下午先到梵梵野溪泡溫泉。此泉頗為溫潤,隱隱散發出活潑熱情的鐵銹味,想來礦物質應是豐富而多元。河床上被湯客挖了十數個泉池,一眼望去,如鏡而黛青,迤邐且生煙,安安靜靜,懶懶散散地遍灑於兩山之間,像極了一顆顆晶瑩帶璨的琥珀,也像一片片幻化放璀的瑪瑙。入池後,漾起了混濁的銹色,溫柔地親吻著周身的每一寸肌膚,此時已是倒影難分,五指莫辨了。
偌大的河幅,有一彎淺帶怒哮狂咆地汩汩於礫石舖就的硬床上,朵花孤芳自賞,岸樹迎風欲揚,再有的,只賸流聲的空靈交舞著騰飛的寂寥。最宜冬日前來,既是枯水時期,不必過慮於暴發的山洪 ; 又是寒冷季節,得以陶然於炙熱的霜天。
泡完熱澡後,通體軟暖快暢,酥魂欲飛。接著趕在闃黑吞沒夕色以前,前往北橫入口處,款收爭寵競妍的櫻色。可能是暖冬捎來的幸福吧!今年的櫻花特別地嬌嗔,特別地怒放。花態楚楚,秀色可餐,去到哪,美到哪,順利搶奪了逸士閒客飢渴至盼的慕光。此時,不禁想起了白居易的(雨後遊曲江見寄)詩云 :「小園新種紅櫻樹,閒繞花行便當游。」以及元稹的(折枝花贈行) : 「櫻桃花下送君時,一寸春心逐折枝。別後相思最多處,千株萬片繞林垂。」
告別櫻花林後轉入北橫,此時微風不興,夕韻雅緻。約莫一里路許,來到了今晚駐紮的營地。此時將晴將雨,天餘殘光,眾人搭起營帳後,期待著精烹細調的晚餐。晚餐的菜色豐美而誘涎,成功搶奪了眾人饑饉已久的味蕾。大家手持碗筷,心比餓狼,夾起了一道道醃漬好的笑語,咀嚼著一盤盤不設防的歡快。此時,有茶酒的揉捏,以及威士忌的捶打,氣氛特別動人,通體尤其舒暢。
營地主人貼心地點亮園中所有燈光,爍爍閃閃,媚色撩人。如一首詩,像一幅畫,加艷了園中才發的桃李,晰明了友朋才羞的醉色,更搖醒了沉睡已久的山中寂寥。習慣早寢的我,在草蟲殷殷協奏下,激越地憶念往事,辣炒潮思。看花枝柔堆錦繡,聽鳥語巧弄笙簧,此時的深林已是無語,我則沉思而慨嘆不已。於是叨念著鄧爾雅(櫻花)詩一首 :「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以及袁枚的《題桃樹》:「 二月春歸風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 ; 殘紅尚有三千樹,不及初開壹朵鮮。」
半夜一點多,友人斷眠,於是陪他聊起了佛法,從六道輪迴聊到十二因緣,再從大悲咒聊到金剛經。此時覺到大地震動,密放光芒,可能是法喜吧!抑或睡眠不足產生的幻覺,則未可知。而園主人飼養的荒雞啼叫得早,踢亂了晨曦排定的期程。起早埋鍋煮粥,迎來一條條轆轆作響的飢腸。大家梳洗完精神,整理好壯緒,牽著似醒未醒的睡眼,來到了明池山莊停車場。於是十三人浩浩湯湯地開啟了譽響山界的「巴尖縱走」行程。
自「四秀(品田、池有、桃山、喀拉業)單攻」以來,感覺自己已經「轉大人」了,不管是「畢羊縱走」、「南北插縱走」、「塔魔巴縱走」或是「巴尖縱走」,這些挑戰是不會放在心上的。這趟行程共分三段,呈「ㄇ」字型,第一段從明池山莊直攻巴博庫魯山(2101米,一等三角點),由我押後,除了利於拍照,還能漫攬沿途山色。大夥興致勃勃,舉重若輕,直到攻頂前半個小時,不斷出現假山頭,將眾人之意志一氣擊潰,也將大夥之夢想完全磨殆。
但山頂四圍以白牆,無甚可觀,於是稍做休息後,又拔營走向復興尖山(1852米,三等三角點)。此時天氣愀然,溫度變色,尤其迎風面,冷掃毛孔,寒砭肌骨。可恨的是假山頭仍然一座座地橫亙目前,竟逶迤綿長而遙無止境。但哥哥的實力還是有的,勉強尚能「帶喘追尾」,而此時健腳者早已踏雲追風而杳無蹤影。
才出森林,氣象驟奔,一汪壯闊的雲海,波瀾地乍現目前。橫幅百里,騰飛若浪,白波湧動,泛流於天地之間。幾座遠山,含羞帶斂,欲現還藏地沒隱於煙波之中 ; 幾叢近樹,蒼翠欲滴,離離蔚蔚地招展於雲瀑之下 ; 這是盛況,也是大景,更是造物者德披恩賜的餽禮。
但身處稜岩聳峙之巔,左右俱為斷崖,疾風冷絕,突岩危殆,故而不宜久留。此時只能帶著感動與不捨,匆匆地奔赴復興尖山。
而該死的假山頭又來了!不斷摧折我的意志,點燃我的怒火,不禁痛責自己為何要參加這種挫魂捶魄的自虐行程。不得不承認體力的現況,早已追不上想像之中的堅強。
別過峭稜與雲海,隊伍拆成三團,有乘坐普悠瑪號飛奔於山林之間的 ; 有搭自強號喘吁苦追的 ; 也有以區間車型態悠遊於山林之間的。到了復興尖山,溫度持續下探,此時的煙雲已頹然就醉於群樹之間,癡癡望去,好不美麗。但與第一團團拍後,又目送其光速離去。這讓我想起了「水滸傳」裡日行八百里的戴宗,綽號「神行太保」,這稱號用在一葉飄等五人身上,應不為過。而第三團則負責縛拿秀色,款收清音,怡然稱快於十里霧間。
從復興尖下北橫是第三段,路徑總算漸趨明朗,但天色也是逐步暗沉。叢林間,時刻埋險伏危,欺我軟腿。就這麼打亮頭燈,細探曲徑,沉沉地踏,癡癡地踩,始終到達不了盡頭。此時暝色入林,揚起異氛,樹影鬼魅,恐怖沁懷,偶有厲聲遠泣,亂我脆心。不禁教人想起「倩女幽魂」中的姥姥,廣伸長舌,欲吞甯采臣。
且說登山口高度已忽焉降至1140米,卻仍奇寒。停止走動後,全身顫抖不已,鑽進車內仍難緩解。幸得好友烹茶煮肉,候在多時,為大家去疲除勞,拂塵暖胃,真佛心來也。第三團在21:30左右,啣著至盼,之字而下,以跫音敲響寧靜,以頭燈擦亮山徑,只聽得眾人一陣歡聲,結束了一段既長又疲,既驚且險的「巴尖縱走」行程。
明代袁中道詩云 : 「?雲才見已顛狂,把臂深林趣更長。鳥語自能清熱惱,流泉端的洗塵忙。石無甲乙皆呈怪,花有新陳不斷香……」爬山時的辛苦,爬山後的勞累,會在幾天之內的休養裡,漸漸消褪 ; 但磅礡的氣勢,絕美的景色,會在幾天之後的思念中,慢慢增溫。爬山豈止是一項健身,又怎會只是一種消遣,它還是一樁修練,一枚信仰 ; 透過了神奇、美麗、疲乏以及恐懼的錘鍊,讓自己更加謙卑,更加勇敢,更加成熟,更加釋然,也更加誠懇而豁達地貼近靈魂的底蘊。
最後引用黛比臉書所下的標題 :「梵梵溫柔鄉,巴尖魔鬼營。」為這兩天的行程做出至善至美的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