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竄走於山林之間,總有一點體會;徜徉於樹海之中,也有一些領悟。體會了吾生也有涯,而知無涯;更領悟了身如微塵,宜隨順於萬化。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人生此遭,能做的事情有限;歲月匆匆,蔓生的念想卻多。莊子云:『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君不見汲汲營富者,勞碌終生;夤緣攀貴者,忽焉成空。昨夜高廣大床,今成階下之囚;鎮日游走刀鋒,必將延攬鼎鑊。
歐陽脩在(五代史一行傳序)裡提到:『處乎山林而群麋鹿,雖不足以為中道,然與其食人之祿,俛首而包羞,孰若無愧於心,放身而自得?』行到水窮處,能生淨念;坐看雲起時,常懷純想。有鳥千囀於深林,有溪百迴於幽谷,有石呈怪於去徑,有花演香於來路。或孤峰獨立,或群山綿延,或飛流直下,或絕色毗連。
比之於海,山林的雲霧弄姿,媚態撩人,奇峰爭妍,怪石競豔。有飛禽每翔於林間,有走獸常嗥於絕谷,晨昏易色,四時換景。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中提到:『 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遯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足見山之魅力,常令人難以抗拒;山之美麗,總教人眷戀不渝。登千仞之高,可體百里之廻;穿幽林雅徑,能生意外妙想。
酈道元在(水經江水注)中提到:『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迴青倒影。絕巘多生檉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這說明了季節的遞嬗,能帶來景物的改變,而景物一改變,心境也會隨之轉變。不論是春賞百花,還是夏聞蟲唧,也許是秋觀葉落,抑或冬品蕭然,心與天地同寬,身與萬化冥合,總能滌凡蕩慮,生發淨想。
張潮在(幽夢影)中提到:『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又說:『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故而『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
王安石在(遊褒禪山記)一文中也提到:『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遊者衆;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所以就古人之探險而言,交通是一個大問題,裝備又是另一個更大的問題,設若宋代早已發明了汽車與頭燈,相信王安石更能極幽窮險,而遊記也必將更出妙趣。
我輩生於現下,萬緣堪稱俱足,宜趁骨子尚硬,身體且軟,交通稱便,遊興正濃時,有空應雲遊四海,得閒當馳騁八方。雖兩鬢飛霜而意志仍堅,雖齒牙或蛀而咀嚼猶健,該時時動身,刻刻察踏,處處尋幽,念念訪勝,方無忝造物之巧思,亦無悔一遭於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