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3日 星期五

【桃園文選】斷腸與絕情

論愁,五代南唐的詞帝李煜絕對是愁場老手,他在《虞美人》一詞中就寫到:「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今天有兩位主人翁預備登場了!一位是北宋詞人賀鑄,一位是民初詩人徐志摩,他倆都備妥了滿滿一車的愁,一個是閒愁而愁斷了柔腸,一個是情愁而愁出了絕情,雲泥之別,毀譽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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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如彩虹,絢爛多彩,但轉瞬即逝,倏忽杳然。圖 : 陳文發攝

賀鑄為宋太祖賀皇后之族孫,自稱唐賀知章後代。其詞風格多樣,字句錘鍊,常借古樂府及唐人詩句入詞,其磅礡,直追蘇軾;其婉約,賽過秦觀。賀鑄亦自云 :「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走不暇。」作品多寫冶艷及閨情離思,兼及世間滄桑與功名不就之怨嗟,亦有個人閑愁,縱酒不羈之作。

 

 

代表作為《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凌波取自曹植的《洛神賦》──「休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而錦瑟取自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而冉冉是緩慢行進的樣子。《楚辭.屈原.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而蘅是香草,皋為水邊窪地,蘅皋指的是有香草的水邊。《文選.曹植.洛神賦》:「爾迺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也稱為「蘭皋」。最後四句是採用譬喻當中的博喻手法,用「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三種喻依去形容「若問閒情都幾許?」這個喻體,但少了喻詞,因此兼屬略喻。

 

 

簡譯如下:「她輕盈的腳步沒有越過橫塘路,我傷心地目送她如芳塵一樣地飄去。這錦繡華年究竟能與誰共度呢?是在月下橋邊的花院裡,還是在花窗朱門的大戶中?也只有春風才知道她的居處。雲彩慢慢地飄飛在種滿香草河畔的暮色裡,我揮起彩筆剛剛寫下斷腸的詩句。若問我的愁情究竟有幾許,就像那一望無垠的菸草,滿城翻飛的柳絮和梅子泛黃時的綿綿細雨。」表面上是寫男女情愁,其實是自況懷才不遇的斷腸之愁,此詞是在致仕後,顧念自己小官一生而難有大為,故退隱於蘇州,鎮日沐於書畫,浴於文墨,用鳴不平,兼暢愁懷。

 

 

接著要提提小摩了!他是一個既多情又無情的男人,多情表現在他與林徽因、陸小曼兩人的故事上,而無情則表現在張幼儀身上,相信販夫走卒都知之甚篤。有些人醉心於徐志摩的才情,因此對他與張幼儀離婚一事,設法尋由開脫,但他的恩師梁啟超,既愛他又恨他,於是去信告誡:「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小摩收到信後則狡辭續牘,辯采連篇:「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接著又寫到:「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最後小摩還是選擇了登報與張幼儀離婚。

 

一個月後,徐志摩歡欣鼓舞地寫了一首名曰《笑解煩惱結》的新詩送給張幼儀。全詩共四小節:

 

 

(一)

這煩惱結,是誰家扭得水尖兒難透?
這千縷萬縷煩惱結是誰家忍心機織?
這結裏多少淚痕血跡,應化沈碧!
忠孝節義──
咳!忠孝節義謝您維繫。
四千年史髏不絕,
卻不過把人道靈魂磨成粉屑,
黃海不潮,崑崙歎息,
四萬萬生靈,心死神滅,中原鬼泣!
咳,忠孝節義!

 

 

(二)

東方曉,到底明復出,
如今這盤糊塗帳,
如何清結?

 

 

(三)

莫焦急,萬事在人為,
只消耐心共解煩惱結。
雖嚴密,是結,總有絲縷可覓,
莫怨手指兒酸,眼珠兒倦,
可不是抬頭已見,快努力!

 

 

(四)

如何!畢竟解散,
煩惱難結,煩惱苦結。
來!如今放開容顏喜笑,握手相勞;
此去清風白日,自由道風景好。
聽身後一片聲歡,
爭道解散了結兒,
消除了煩惱!

 

 

徐志摩把中國傳統價值觀中的「忠孝節義」對於靈魂的束縛罵得一文不值。此時,張幼儀還得獨立扶養長子阿歡以及剛滿月的第二個小孩彼得,徐志摩這封得意而喜獲自由之信,立刻榮登年度「渣男」寶座,也成為民國第一對離婚夫妻。這時徐志摩的爽度尚未破表,於是在離婚八個月後,又在《新浙江報》發表《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原文摘要如下:「我們已經自動掙脫了黑暗的地獄,已經解散煩惱的繩結……歡歡喜喜地同時解除婚約……現在含笑來報告你們這可喜的消息……」這就是徐志摩對於父母主宰婚姻的抗議,於是遂了己意,卻犠牲了張幼儀的處境與感受,徐有一首詩很能反映他的這種價值觀:「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裡,遇見你!」

 

 

而張幼儀堅苦卓絕地走她該走的路,並且在後來的事業上獲得了極大的成就,在回憶中她這麼說:「我要為離婚感謝徐志摩,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無法找到我自己,也沒有辦法成長。他使我得到解脫,變成另外一個人。」這時候,距徐志摩空難早已過了數十個年頭,這些撩撥人心的微風往事,觸動了多少人的沉思?也引發了多少人的慨嘆?於是這段膾炙人口的故事,遂匍匐而欲起,雖歷久而彌新。

 

當重新沐浴於《再別康橋》的懷抱時,實心佩服徐志摩的溫柔與細膩,而賀鑄的斷腸與徐志摩的才情都是文壇上不可缺少的一道風景。但徐志摩的自私與絕情則是另一本值得品評的小說,以及另一段耐人咀嚼的篇章。

 

 

《再別康橋》徐志摩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裡,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
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爛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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