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在leaf雜誌上物色咖啡廳時,意外得知日本茶聖千利休設計的庭園之一「直中庭」正在限時開放,而直中庭竟然就在我上學路上必經的「大德寺」內,非常方便。對我來說,所謂的「交通方不方便」,不是距離遠近、海拔高低的問題,而是那條路我熟不熟、公車需要轉乘幾次的問題。雖然難得放假還要到學校附近不免讓人減少了些興致,不過開放時間實在所剩無幾,今日不去不知何時能見。要「一期一會」也得先「會」到才行,一生一次的機會,我想好好把握。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利休的庭園。
到了大德寺,正門左手邊就立著「黃梅院直中庭」的告示牌。前台(受付窗口)位於這個庭園的「前庭」,僅是前庭已經美得讓我想要瘋狂拍照了。這份美的感受,或許是來自於感官與理想的契合:眼前的景色完全符合我對日本庭園的想像--舒適而靜雅的美。
這裡過了前台後就禁止攝影的規定似乎拯救了我,否則在進入庭園前的小徑上,我不知道還得花上多少時間把每株植物、每柱石頭拍下。這條小徑真的太讓人難受了,它引逗著我想要慢慢地觀照每個細節,卻又忍不住想要快快前去拜見利休的雅作(我羨慕生活在這裡的蝸牛)。其中歧出的幾條鋪石小徑上放著綁了黑繩的石頭,這是日本人表示「禁止進入」的方式,多麼地溫和、多麼地難懂。建築處處體現出古老民家的氛圍,我努力地把每個細節烙印在腦海裡--雖然我知道是白費力氣--想要把這樣的庭園複製在自己家中。(有錢人可能會想直接買下來,但這樣的美,擁有了又能如何呢……)
走入玄關處,抬頭便是一扇左右對稱的窗井,窗外左燈籠右小樹,光線好時,樹影會蔭在後方牆上,帶窗的木牆就成了最合適的畫框。黃梅院是日本安土時代的武將織田信長所命作,日後豐臣秀吉漸漸加蓋,直中庭是千利休接受秀吉的委託而築成。院中有小將加藤清正送上的朝鮮燈籠及秀吉親手製作的「蹲踞(つくばい)」。所謂的蹲踞,是由石頭圍成的小池塘,進入茶室前客人要彎腰在這裡洗手。
靜靜品味完庭中的每個細節後,我開始思索:秀吉當時看著剛完工的直中庭,他作何想?一統日本的他,肯定有忙不完的政務。若他感受到了美,他可能會惋惜沒時間坐下欣賞吧。就算沒感受到美,這個傑作肯定也會讓他對利休說聲「做得好!」,然後他會匆匆的繼續與部下討論公事……
何謂樂園…?看著在直中庭中自由自在的烏鴉與麻雀,看著石地板上工蟻忙碌的腳步,我不經思考起來。
我直覺地想到伊甸園。伊甸園與安土時代的日本不甚有關,但日本人也總想著類似的問題--何謂淨土。草木國土皆悉成佛,是那個時代的價值觀。這個世界即是佛國淨土,那個世界即是人間凡塵。從那個時代開始,世間主流認為人人都能成佛,一直到現在,日本仍於有人去世時用「成佛」這個詞,便是源自安土時代的思想背景。
直中庭展現的是充滿生命力的綠,滿佈的青苔與高低木本植物是主角,枯山水只是邊框與點綴。關於枯山水常見的解說是:以綠地表現陸地,以白砂(北白川砂石)表現海洋。但這個說法中枯山水的意象稍顯淺薄,讓人覺得有些草率。苦海的另一頭,是彼岸淨土,一旁的破頭庭直接地表現了這層含意。(我反問自己:真的嗎?「說得直接」,就是淺薄嗎?「說得直接」容易嗎?這層含意要繞過幾座山,幾度劫,幾次自問他問,天問水問…..)而直中庭,它像一片大陸,一座巨島,似乎並沒有想強調枯山水的意思。右手邊最外圍稍稍繞著一流白砂,左手邊接臨破頭庭的海水,前景橫著一個䕯形的枯池塘。僅此。
坐在大德寺總門外的咖啡廳,我回想起來,竟不覺得直中庭特別美了。明明剛才是那麼被觸動,那麼被吸引。或許這正證明了利休「造形藝術」的造詣不凡。它是真正地利用視覺與空間的「體驗」來感動賞者,讓人思考不是它的本意,但靜坐在它面前,人卻還是會擅自揣測,擅自思索,就和我們在我們的世界時一樣。自然沒有什麼意義,草木不追求意義,但他們仍活得茁壯而美麗。自由的人應該追求什麼,應該思考什麼呢?我想我的思緒開始無法整理了,我就像一架被劫持的飛機上,劫機者腳邊一隻湊巧登機的小蟲,不知道該怎麼回家。
但我剛剛的那段思索,說得好像那庭園不在我們的世界中似的,這顯示在不知不覺中它讓我彷彿置身世外,它讓人將它與此世對照,就像樂園與此世總被比較,然而它其實就在此世之中。究竟利休想透過這個庭園傳達什麼呢?我覺得肯定什麼都沒有--又繞回來了。如果創作者並沒有想傳達什麼,那麼觀賞者還需要去深思所謂的內涵嗎?身在世界這個巨大的裝置藝術之中的我們,又該如何去看待這個它?直中庭是利休為秀吉而作,我們的世界又是誰為誰而作的呢……
作者:瀨基住
京都留學中的大學生,文化藝術系。中文逐漸退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