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今天是我出院的第一天,何其幸運,我已經平安的度過兩年!今年過完年回到醫院報到時問醫生是不是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持續長久的治療直到生命終結。我的乳癌主治給了我一個短的和一個長的答案,短的是一個肯定的「yes」,長的,其實也沒太長,他想說服我把自己的現況當作一般的慢性病,舉了一連串其他種慢性病患的例子說:「雖然他們得的不是癌症,但他們也和妳一樣一輩子都得做持續的治療呀⋯⋯」回家後想想,不得不體恤醫生,我想醫生要跟病人說明不太樂觀的病況真不是件易事,到底每個病人的心理需求不一,承受度更可能天差地別,同樣的答案,有些病患未必願意或者能夠承受,抓不準會有什麼情緒反應。而我,我感激醫生盡力的想讓我「feel better」,但心裡倒是覺得他不需要多說,一個yes足已!在相當程度上我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聽到答案時只覺得淡然。但自己也奇怪我就是要醫生的答案,不知道為什麼心理上彷彿必需要醫師當著我的面清楚地、斬釘截鐵地告訴我 ”Yes, this is what it is.” 好像只有這樣的確認之後我才能乖乖地接受,不再存幻想,認命地往前走。於是,我往前走。邁一步是一步!
前一陣子讀Dr. Jeremy Groopman的「The anatomy of Hope – how people prevail in the face of illness」,作者是位癌症專科醫生,因為自己一次失敗的脊椎手術而長年遭受疼痛的折磨,也因此他對醫生的難處和病人的痛苦都有著極深的體會。書中討論為何面對重大疾病時有些人可以因為希望的火苗繼續燃燒而得到緩解,但在某些情況下病人以及家屬的過度樂觀不但對病情毫無幫助,相反的在病人離世之後過去的樂觀反而造成了家屬更多難以消解、無以言說的痛苦與失望,甚至對醫生給予的治療有著深刻的懷疑,乃至對醫生產生莫名的仇恨。作者提到醫病溝通對癌症治療的深刻影響,他遺憾醫師們在他們的職業養成過程中極度缺少這樣的訓練。
也許是這樣的訓練難度太高了吧!醫生面對眾多的病人要如何能感知不同病人內心需要呢?我想也許連病人本身都很難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於我而言,我想需要的是誠實,但也曾經大剌剌的誠實讓我充滿了絕望,病人要用心用力的學如何把不好的消息作為動力,在好像沒有機會的狀況下尋找機會,有人說人生就是一連串學習的過程,真的是這樣。不能不學呀!對醫生而言我想每個病人都是他們的學習的對象,而我面對自己病況學得的是我自己這個人。當活下來、致力於重新返回正常生活的軌道時我有了一點一滴重新檢視自己的機會,身體的疼痛和磨難讓我具象的體會到「我」有兩部分:心理的和生理的。這兩部分是如此緊密相連但又獨立存在。曾經我以為心理是「無形」的,只要控制好自己的心態就有著絕對的優勢,到底癌細胞無法在心中藏身。但事實證明當身體出問題時,心理的自己立刻感到電力不足,心神會逐漸變得恍惚、脆弱而無力,癌細胞彷彿就住到了我的心裡。一個強悍的心理原來是如此依賴著一個強健的身體!我仍然期待醫生繼續對我誠實,因為我覺得只有在我看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我才有可能在這其中尋找、創造機會。我需要機會。在IC U時我記得我會告訴自己:「只要還沒死我就有機會活下來。」而且我要爭取的是「生活」,而不只是「存在」!
很想可以跟癌細胞寫下停火協定,到底癌細胞和我就是在爭取同一個軀體。醫生說,視它為慢性病,於是仗要繼續打下去!兩年,日子過得很快,也許是因為精力極度有限,每一天變得非常短。常常在一天結束時,懊惱自己甚麼也沒有做!但從中我學會告訴自己:「不管怎麼樣我又活了一天!」媽媽曾經多次說過:「我活一天就是賺一天!」以前我覺得這句話很消極,現在我發現這句話的積極性。賺了一天就有希望!誰知道呢?明天可能真的更好呀!可不是,兩年前剛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我完全沒有辦法自己站起來,我記得當時回到家,我望著二樓的書房,想著是不是我這輩子再也沒有辦法回到我的書房了?而今的我不但可以自己上樓去書房,我還可以用家中老舊的除草機在院子除草。去年,我向醫生請假到里斯本做了短暫旅遊,有了這個旅遊的經驗我建立了信心,年底時,我終於回到台灣與家人重聚!我在想英文中病人叫做patient的確有他的道理,病人必須要非常非常的patient(有耐心),不管是面對自己或者環境,be patient! 我只要賺到一天,就要活好這一天,活好,就是進步一點點,是心理的,也就是生理的了!
作者:土撥鼠
曾在國外擔任學術圖書館教學館員多年。喜歡書法,愛好烹飪,享受文學。有餘裕時則愛以短文方式分享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