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文章前請先想一想:暴雨不斷落下,他(先姑且不論這個人是誰)為何還堅持游泳?你的答案是會是:也許他想嘗試一下雨中游泳的滋味?他覺得反正都已經溼了,不如濕得更徹底一點?他情緒低落不想讓人知道,不但需要雨水掩飾臉上的淚水,更需要冰冷的池水讓他起伏不定的心冷靜下來?還是他過於興奮,必須要用如此孩子氣的行為才能表達激動的心情?
這些答案,當然都只是我的揣想,其實你最想說的話可能是:沒有前言後語,沒頭沒腦地天外飛來一問,我怎麼知道為什麼?好,我為這個提問補上前後文。這個提問來自俄國作家契訶夫短篇小說〈醋栗〉的一個場景:
「伊凡.伊凡內奇跑出浴房,噗通跳進水裡並濺起一大簇水花,揚起雙臂在雨中奮力游動。他的動作激起一陣陣波浪,百合隨之搖曳。他游到河淵中央,縱身潛入深處,不一會兒又從另一處探頭而出,繼續游動、鑽潛,試圖摸到河底。『噢!上天啊!』他沉浸於自我,不斷重複:『上天啊!』他游到磨坊邊,與幾個農民稍作閒聊,然後游回河中央,仰天浮躺著,讓雨水恣意落在臉上。布爾金和阿留辛都已穿好衣服準備走了,只有他還在那兒游泳沉潛,不斷呼喊:上天啊,主啊,請憐憫我吧。』『您也游夠了吧!』布爾金對他大喊。」
在這個段落裡,我們知道原來堅持游泳的人是伊凡,從他的話語、動作、反應中似乎還得知了他部份的心情,當然也被提示了故事裡的另兩個角色:布爾金、阿留辛。儘管如此,我們仍然無法了解「雨中游泳」的行為象徵什麼?布爾金、阿留辛這兩個人,在故事裡的作為代表什麼?甚至細心的你還會進一步地詢問:這個場景和小說的題目〈醋栗〉有什麼關係?
這些疑問,在《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書中,作者喬治.桑德斯為我們提供了詳細而深入的思索方向,透過作者的引導,我們原本以為在池裡游泳的這段描述只是〈醋栗〉中的題外話,但經過層層分析,會發現「起初讓我們覺得浪費時間或兜圈子的題外話,正是使故事脫離原始概念層面而突破升級的元素,讓故事變得錯綜神秘。那些一開始乍看是題外話的東西,細想之後就會發現它優美地展現了效益。」喬治.桑德斯讓讀者相信契訶夫的所有安排,包括標點符號,都在作者的盤算內,都有其目的。
於是我應該這樣說:不是要問「雨落池中為何要堅持游泳」,而是要問:契訶夫為何要寫「伊凡堅持要在雨中游泳」這件事;或者說:喬治桑德斯如何詮釋「契訶夫為何要寫伊凡堅持在雨中游泳」這個題外話。類似這樣的思索,在《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書裡不斷出現,這就是此書最吸引人的地方。
這本書是作家喬治.桑德斯在紐約雪城大學授課的內容整理,課程講授的是「十九世紀俄羅斯短篇小說」。因為這樣的背景,讀者這在讀這本書時,就像是在作者的課堂裡親炙小說家一般,他用第二人稱「你」與讀者對話,不斷在詢問後說明引導,帶領讀者看見、發現原本忽略的細節,進一步地深入故事的內在肌理。
由本身即是創作者的作家寫的小說評論有一個特色:他們在面對作品時不僅是以讀者的身分閱讀文本,更用同樣是創作者的角度去詮釋作者在各方面會做此安排的諸多用心。喜歡看小說家寫評論文章的讀者,也許早就看過《毛姆的文學課》談閱讀與寫作;也看過兩位義大利小說家安貝托.艾柯與伊塔羅.卡爾維諾不約而同在「諾頓講座」演講稿整理集結的《悠遊小說林》和《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當然你應該也不會錯過《波赫士談詩論藝》。如果這幾本書多少因為較具專業性而閱讀門檻較高,那麼至少維吉尼亞.吳爾芙的《普通讀者》是可以一試的,畢竟吳爾芙將她自己與我們放在同樣的位置上:我們都是普通讀者,「讀書是為了自己高興,而不是為了向別人傳授知識,也不是為了糾正別人的看法」,在吳爾芙筆下,文學作品變得如此親切易解,怎能不引人入勝﹖
這些小說大師們將自己的創作理念用以詮釋各類值得閱讀的文本,帶領我們成為更具眼光更聰明的讀者,但是上述書籍有一個共同的狀況:礙於篇幅的限制或討論主題的選擇,他們通常無法附上文本,即使有部分引用,也無法一窺全貌。他們的論述是立基在預設讀者都已熟知或至少看過文本的狀況下進行評析,而如我一般閱讀量有待加強的讀者,難免在閱讀過程中有無法掌握論述核心之憾,若企圖心強一些要求自己先讀文本再讀評析,一時間也會有不知從何尋起的茫然。
這正是為什麼《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一書讀來令人暢快淋漓的另一個原因。書中每一個文句的分析、每一段思路的引領,皆有所本。喬治.桑德斯選讀的七篇作品完整收錄在書中,讀者可以在閱讀分析前先讀完文本,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後,再閱讀作者的說法,並可以在過程中重新翻回前頁審視或複習。
喬治.桑德斯用契訶夫的〈在馬車上〉示範一次只閱讀一頁的方式,以發覺作者暗藏的細節;用〈寶貝〉分析不斷重複的故事情節,如何強迫我們做結構上的比較;用〈醋栗〉帶領讀者思考故事中「無法不注意」的部分,也許都有存在的理由;他拆解屠格涅夫的〈歌手〉後再逐條表列各項元素,以找到故事的核心;而托爾斯泰的〈主與僕〉則是透過敘事過程協助我們察覺主人翁在行為及心靈上的改變;而〈破罐子阿廖沙〉則講解了關於一個「不說破」的故事,作者為何不想確切說明清楚;至於果戈里的〈鼻子〉,則是談一則荒謬的故事如何讓讀者最終會認為一切不合理才是正確的邏輯。
你讀過舊俄時期的小說嗎?我和你一樣,總覺得上述那些看似熟悉其實陌生的俄式名字十分拗口,並以為他們的作品一定艱澀厚重難懂。但別怕,有喬治.桑德斯和你一起讀,他本就是一個幽默風趣的人,再加上為了要讓「學生」了解,他不斷使用各種生動的例子,反覆設計貼切的比喻,讓讀者在閱讀時想像力勃發,讓這些故事變得更平易近人又耐人尋味。或者退一萬步說,有一個作家幫你挑選並陪你讀完這些文本,這些舊俄時期大師的作品,就算這輩子只讀這麼幾篇,似乎也值得了。
喬治.桑德斯不只是用第二人稱「你」對讀者說話,他更常使用的詞是「我們」,他將讀者拉近身邊,用自己人的口吻娓娓道來:我們都是讀者,我和你一樣正在閱讀這些故事,你所意識到所感知到的,我都知道,不,也許你比我更了解這些作品,我只是幫你喚醒記憶,「那不是我教導了你什麼,而是你想起來或者認出了我『背書支持』的事。」
有喬治.桑德斯這位擅長說故事的小說家和我們一起讀並為我們背書支持,我們就放心大膽、無所顧忌地享受閱讀的樂趣吧!
作者
郭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