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晟,壢新,台大,不同的醫院,相同的灰白。疼痛,發炎,衰弱,不同的疾病,相同的病人。回想起母親離世前的最後幾年與她之間的記憶,總離不開藥劑與醫院。
記得有一回上課時,提到作家陳義芝一首陪伴生病老父的詩,我與年輕學生分享照顧病人的心情:夜半,才剛換完尿布,還不來及闔眼,便又聽見呻吟,得協助翻身,幫忙挪動身體,然後,所有動作無盡循環。當我快要因疲累而喪失耐性時,我得用意志力讓表情維持溫和。這時,強烈的內疚感襲來,我告訴自己,如果照顧的是孩子呢?我會更有耐性,更無怨無悔,更溫柔更包容吧!而現在,我怎麼可以不耐?我不也曾是她的孩子嗎?於是,這份自責感讓我更加沮喪。
下課後,學生和我聊天:「老師,其實你不用內疚自責,照顧小孩是生物的本能,母體在生產完後都會分泌一種激素,讓母親自然而然的要去呵護照顧孩子。而照顧父母並不是生物需要的本能,孝順是後天被教育的,我們覺得應該要孝順,父母也教我們應該要孝順。但其實你做的那些,都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裡好過,能交代得過去罷了!」學生老成而理性的說法,完全不像在寬慰我,彷彿只是具體陳訴一件事實罷了。
讓心裡好過?我怎麼覺得我怎麼做,心裡都不會好過呢?我又是在向誰交代呢?當時的我像一個在大海中快溺斃的人,在慌亂掙扎中只想抓住一根浮木,並相信它會助我泅泳至岸邊。現在想想,快溺斃的人,沒有選擇的死命抓住浮木,應該才是生物的本能吧!
拖著病痛的身軀,母親最終還是離開了我。物換星移,時光輕易逝去,我也一步步走到母親身體開始逐漸孱弱衰老的年紀。
在某個手腕因使用過度而無法施力的時刻,我突然想起許多年前意識到母親也許真的老了,是因為發現她掛在浴室的毛巾總是濕濡著,明明我小時候總是被她嚴厲斥喝:「毛巾濕濕的很容易發臭壞掉,擰乾!」現在她卻任由毛巾淌著水滴?是啊,那時母親已老,她沒有力氣把毛巾擰乾了。
在另一個眼睛乾澀模糊、非得摘下眼鏡才能看清楚藥盒上小字的時刻,我又突然想起多年前另一次感覺到母親也許真的老了,是因為在餐廳中她端詳菜單許久,最後只告訴我她要吃和我一樣的餐點,但她明明不愛吃我點的咖哩雞啊?是啊,那時母親已老,她看不清楚菜單上的字,卻因好強而沒有告訴我。
母親走後,我時常努力地回想著,當她在我現在這個年紀時,是什麼樣子?而我,接下來將愈來愈接近她當時身體狀況最糟糕的年紀了,屆時我又會是什麼樣子?流年暗中偷換,究竟在不知不覺中歲月換走了些什麼?失去的這些,還換得回來嗎?
作者: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