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起來，財哥不是悅閱咖啡的客人，因為人在台南的他暫時還沒機會到台中找我喝咖啡；認真說起來，財哥也許算是悅閱咖啡的原始客人，因為不管我做什麼他都無條件支持，在知道我想開咖啡店的第一時間，他就開始用木工專長幫忙打造店裡可能會用到的一些小配件。
我們結緣在2001年，我接了校長秘書而他是校長室工友，大家叫他阿財我叫他財哥。雖然小我一歲，但他外貌溫文儒雅、態度謙恭有禮，每次被來訪的賓客長官誤認為秘書時都會誠惶誠恐，深怕冒犯到我，老是有點結巴拚命道歉，說自己只有國中畢業哪裡能和老師們平起平坐？
不多久，我無意中得知，財哥夫妻和兩個襁褓中的女兒突然被父母逐出家門，一份微薄薪水既要養家又要孝親，突然增加房租開銷，即使下班後找兼差仍舊入不敷出。剛好新任校長有一筆20萬的特支費，而學校有一棟獨院兩層樓大坪數的舊校長宿舍，已經荒廢多時成為遊民宵小藏匿的地點，再加上原本單身教師宿舍拆除但有新到任女老師有住宿需求，我靈機一動，建議校長用那20萬整修這棟宿舍給單身教師方便。為了安全考量，需要有人管理，原本負責打理新校長宿舍的財哥不就是最佳人選嗎於是，我幫財哥一家找到房租低廉的新家了。
說是新家，其實像鬼屋一樣，20幾坪的院子草比人高、幾株大樹猙獰堪比倩女幽魂裡的樹妖，建物本身又髒又破花光20萬經費也只從鬼屋變成廢墟而已。財哥夫妻花了半個月時間除草砍樹粉刷清理，總算把宿舍打理得有模有樣，搬進去的女老師卻不知自己根本坐享其成。
我很快就知道財哥不是選擇善良而是天生善良。自卑於工友身分、覺得自己沒資格和校內老師交遊往來；母親罹患憂鬱症情緒失控將他們一家趕走，他還是天天回家打理父母生活；財嫂大姊周轉不靈、投資的房子要被法拍也賴給他們夫妻……為了背負這些重擔，連財嫂都要半夜去報社當打字工。即便人生對他們很殘酷，但他們夫妻和樂、女兒乖巧，孝養父母教養兒女，做得比我知道的很多老師都好，更別說身體力行「受人點滴報以湧泉」這種很多人只是嘴上說說的價值觀了——我只不過幫了他一點小忙，從此他把我當自己大姊，什麼好東西都第一個想到我，即使我離開秘書室回歸教職，他還是常在我最需要時幫我忙、不管我有沒有要求。
財哥雖然忙於生計沒時間唸佛修行，但他心存慈悲，經常假日帶著妻小載捐贈物資去六龜育幼院；他心地善良口不出惡言，即使常被親戚、朋友甚至學校同事佔便宜，他們一家都委曲求全、隱忍再隱忍。例如，認為一家四口要和宿舍女老師分攤水電費，怕人家覺得不划算，一開始財哥連冷氣都不敢裝。財嫂覺得公用廚房的使用應該以老師為優先，為了省錢每天自己準備三餐的財嫂，午餐十一點前就會煮好、煮晚餐要不五點前完成就是要七點後才開煮。又有一位住客，感情生活非常活耀，經常有異性朋友留宿，老實的財哥一直苦惱如此是否違反「單身教師宿舍」相關規定、自己有無善盡管理職責？所幸不久人家結婚遷出，財哥才鬆了一口氣，然後很「馬後炮」地問我以後再碰到這情況該怎麼辦？。
二十年過去了，換了幾任校長、兩個女兒也長大就業了，財哥一家還是擠在宿舍。學校很多人在背後說他有特權、貪便宜，他也沒多辯駁。但我知道，這幾年，財哥媽媽失智、爸爸罹癌，龐大的醫藥費和生活開銷壓得他喘不過氣，更別說揹著財嫂姊姊的房貸，即便房價沒有飆漲他們也存不到買房子的錢。但財哥夫妻永遠笑臉迎人、不爭不怨不訴苦，只是繼續咬緊牙關和生活對抗。
回想一年多前退休要搬離台南，對於任職多年的學校和認識多年的同事，其實沒有太多不捨，因為我在乎和在乎我的，算算也沒幾個，財哥是其中之一。辦完離職清空辦公室那天，最後我把車開到財哥的儲藏室休息處，他把做好的物件一一搬上我的車，嘴裡絮叨著它們的用途……他不敢停嘴我不敢開口，因為，他一停嘴我一開口，我們都會哭。笑著說再見，一上車啟動引擎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緩緩駛離校園時，我從後視鏡看到財哥正舉起手臂拭淚……
退休滿一年時，我聽說財哥搬出宿舍了，因為有「更需要」的人要遷入。而據我所知，父母的病況日益嚴重，每天下班就直奔爸媽家的財哥應該是心力交瘁了。但每次連絡他總說自己很好要我別擔心，還說他現在功力直逼專業看護以後可以轉行做長照啦。過年前，專程回台南去載他幫我特製的再生寶椅，目的也是想面對面幫他打打氣。我能為他做的只有一點點，但他回報我的總是很多很多。命運多舛卻心中有愛的人，是人間菩薩。我能被這樣的人尊稱一聲大姊，真是無上的光榮。
阿財阿，人生的價值不在學歷高低、職業貴賤、權財多寡，生命的修練和修行，你做得比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人好太多了！
作者：凌美影
退休教師、新手銀髮族、不專業咖啡師。擅長以小說、電影逃離現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