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法則》故事起點是攝影師沃克・艾文斯(Walker Evans)的展覽著名的一組照片,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一年間,運用隱藏式攝影機在地鐵捕捉的一系列眾生相。以攝影捕捉時間印象,虛構枝蔓細節,一張錫哥・古瑞的照片,吸引了愷蒂的目光。
骯髒臉頰對比炯炯的眼神,卻不像那些疲憊旅客被生活磨難耗損,那雙眼望向攝影師,在二十多年後依舊直視觀者——簡直猝不及防,因為沿著展覽的照片,又出現了第二張錫哥的照片。這個他,穿著喀什米爾羊毛大衣,打了個溫莎結,儼然是那個時代銀行家或成功人士的樣板。一九三九年、一九三八年,展覽的移動方向,向前重複的遭遇,卻是向後退回的時光。
亞莫爾・托歐斯(Amor Towles)的第一本作品《上流法則》以紐約為舞台,描繪大蕭條後經濟復甦的時代,從服飾、音樂到美食,無不展現繁華再現的跡象。儘管人物塑造與劇情推進未必盡如人意,但如果喜愛《莫斯科紳士》那樣的寫作風格,欣賞精心營造的城市氣息與機鋒對話,這本書會是適合作為睡前讀物的小說。
一組照片,一個移動的力的方向,決定了故事的調性。齊克果所言的行動,回憶和重複相同,只是方向相反。回憶是向後的重複,翻揀了舊日的想望,抵抗不了的「機械降神」的威力,從打滑的牛奶車的那一刻開始戲劇性的分歧:愷蒂與伊芙,一同省吃儉用,交換衣服穿、互相剪頭髮的朋友,都渴望晉身曼哈頓上層階級,終究各自尋個人的路。
《上流法則》的發展,時常給人一種遊蕩的感覺。這種不確定與飄忽,或許正是紙醉金迷生活最奢侈的想像——無須計劃,也無須擔憂未來,只需沉浸當下。伊芙出身富裕,享受生活與追尋的自由,意外受傷後,伊芙成了錫哥無法迴避的責任;相比之下,愷蒂的浪漫天性可以透過一件小事體現,她對昂貴餐廳的嚮往,指向的是完全脫離日常的體驗——「一旦我名下只剩二十元,我會全部投資在這裡,投資在高貴且無法典當的一個鐘頭。」然而,我們早在小說一開始就知道,愷蒂沒有與錫哥共度未來,浮華的遊戲終究只是曇花一現。
也許這是為什麼染上了懷舊色彩的往日,總是有一點哀傷。繼續閱讀以前,不妨先以那組艾文斯拍攝的黑白照片作為認知的橋樑。想像那些毛領大衣、格紋與剪裁得宜的外套,雖然多少接近於想利用影像碰觸質感的不可能,或許那本來就是追憶的屬性,不斷磨損直至變成黑白晃動的光影,猶如從飛快行駛的列車車窗向外看。
透過愷蒂的眼睛,我們得以穿越時間,重新審視過往的選擇,試圖觸及愛情無法定義的本質。與其說是「命中注定」,不如說它取決於我們如何度過時光、如何選擇對待眼前的人。愛情並非靜止不變,而是在時間的流動中不斷被塑造。我們在關係中尋找、體驗,渴望理解,但真正的愛情不在於回望過去,而在於如何前行。真正的重複不是單純模仿過去,而是一種積極的行動——它讓我們在未來找到與過去相似的價值,卻因不斷更新的精神內涵,得以用全新的方式生活,擁有塑造理想關係的自由與能力。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