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12日 星期一

副刊/記得愛過夢中的她——《黑鏡・白日夢飯店》的擬像與愛情

0512副刊Hotel Reverie
〈白日夢飯店〉海報。圖:翻攝自Netflix

從二〇一一年開播的《黑鏡》,以單元劇形式探索科技與人性的衝突,如今已堂堂邁入第七季。奇思妙想的故事,背景無論是近乎現實或架空設定,常以極端的條件展演了科技的發展對法律、社會制度與人情世故的挑戰。

這一季我都很喜歡,特別想談談〈白日夢飯店〉(Hotel Reverie)。

不遠的將來,出現了「夢回」(Redream)的實時技術,AI帶來的沉浸式體驗,讓演員可以直接進入既有的影像檔案、代入角色,節省老片翻拍的成本。即將被淘汰的基沃製片公司,雖有令人稱羨的作品庫,但負債連連,品牌已日暮西山,完全無法與串流公司競爭,乾脆以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嘗試新技術。正逢好萊塢大明星布蘭蒂・弗萊戴想打破戲路侷限,點頭答應演出,因而有了經典黑白電影《Hotel Reverie》的重啟計畫——只需高片酬演員真正「一部電影」的時間。

《Hotel Reverie》是一部愛情電影。男主角艾黎克思・帕默醫生以一曲德布西名曲「月光Claire de Lune」觸動了女主角克拉拉・萊斯-勒薛,兩人情愫暗生,克拉拉的丈夫克勞德計劃殺害她,醫生一次次幫助她逃過死劫,兩人譜出戀曲,最終在危機化解後,以相互的告白落幕。布蘭蒂要飾演的正是帕默醫生。由於影像是程式設定,即使改變角色性別,所有劇情仍將依照預定發展推動。有趣的是,在做演員功課時,布蘭蒂花了更多時間了解的不是自己扮演的角色,而是對手桃樂西・錢伯斯,亦即飾演克拉拉的原演員。

《Hotel Reverie》成了黑鏡〈白日夢飯店〉的戲中戲。陰錯陽差地,布蘭蒂沒有真正了解夢回究竟是什麼技術,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雖重新看了這部電影,也傾慕桃樂西,但跌進佈景擬像的真實感使她大為震撼。儘管一切佈景與角色都是AI生成的計算結果,置身於《Hotel Reverie》的角色都以為自己是真人,所處環境即是他們所認識的真實。因鋼琴邂逅的橋段,差點被不會彈琴的布蘭蒂搞砸,甚至因情急脫口喊出「桃樂西」的真名。這設計一方面凸顯夢回技術與深偽影像的區別,另一方面「荒腔走板」也使重複完美劇本的愛情理想破滅,角色誕生了新的面貌。

桃樂西在真實世界並不愉快,戲外緋聞與若有似無的同志苦戀,最終服藥過量而香消玉殞。但在《Hotel Reverie》永恆的現在式裡,她是天真的克拉拉,是風華絕代的桃樂西。正當電影翻攝在手忙腳亂中漸入佳境,卻因克拉拉未預期的成長曲線影響參數,加上外部影像製作公司意外導致機械故障,使布蘭蒂的意識被困在《Hotel Reverie》的封閉空間。所有配角與佈景停擺,唯布蘭蒂與克拉拉可自由移動,兩人共度了一段彷彿永恆的時光。

原本只應知道劇情與姓名參數的AI克拉拉/桃樂西,走向佈景邊界。這段演出極為迷人,艾瑪・科林(Emma Corrin)穿過靜止的人物,略感迷惘,舉止猶疑,微微蹙眉又心生好奇,終而大膽跨出佈景,觸碰真實資訊。在全黑無任何參照基點的數據空間裡,她觸碰臉頰的手,也觸碰到了真實世界的資料。湧入的認知讓桃樂西與克拉拉彷彿元神合一,重新憶起自己的痛苦人生。那份領悟——即便不是真實存在,卻真切地感受到每一秒的情感,凝鍊為苦澀微笑,艾瑪・科林所演繹的美,美得令人痛心。

「Redream」是一項讓觀者可以介入原始電影的技術,簡直可說是「美夢成真」。如果事與願違,本可隨時撤離虛擬空間,但因故障,布蘭蒂要回到現實,必須照原始腳本完成電影,說出「經典台詞」觸發片尾名單方能落幕。當她說出「我永遠是你的」(I’ll be yours forevermore.),回應克拉拉的請求時,亦將背叛這個承諾。

黑白電影有種神奇魔力。它是一種視覺語言,能操縱光影時間魔術、提煉現實。簡化色彩使構圖、形體、線條對比更突出,情緒張力更立體。對今日觀者而言,更營造懷舊氣氛。湧入的回憶帶著米黃基調,從黑白電影、懷舊色調到現實全彩介面,《黑鏡》重新打造了我們的視覺認知,也操控了我們的情感反應。

當製片公司在外部世界慌忙補救,布蘭蒂與桃樂西的感情只在折疊的意識裡、在影像背面發生。一旦影像重回布幕,一切只是角色預設設定。角色本不應擁有自我意識,因他們所知的唯一世界即為劇情。然而演員演出時總帶著自身經歷,觀眾觀影時也代入自己的生命片段,這也就不難理解布蘭蒂對這世界有所眷戀。「雖然說來很傻,我有時會悲從中來,無法自拔,好像我和某種穿越時空的無邊憂傷有所連結。」藉克拉拉之口道出的,也正是我們的執迷。

擬像、自我與愛情的真偽成了一組有趣的呼應。如其名,「Hotel」象徵的只是短暫的停留,而「Reverie」意指幻想與白日夢。電影即是專屬於情感與記憶的虛構空間,它本身就是觀者所投射的夢。只是,Reverie並不只是夢,它是一種被困其中、沉溺其中的狀態,而布蘭蒂與桃樂西的愛情便是這種夢的具現。即使虛構,即使記憶被抹除,情感卻曾經真實存在過。那是一場屬於她們,也屬於觀眾的,永恆的白日夢。畢竟,在白日夢的情調裡,我有的是時間(I’ve got all the time in the world)。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部落格「樂遊原」與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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