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蘭斯代爾（Joe R. Lansdale）的短篇小說集《魚夜》令人目不暇給，但在那些奪目絢爛、色彩紛呈的奇譚之間，有一個反倒很像「中場休息」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牛仔〉。一名下錯車站的旅人與一位黑人小男孩短暫相遇。男孩穿著牛仔裝、帶著空槍套，倔強的語氣藏著不安：「你不相信有黑人牛仔吧？」在那本（或其他本）黑人牛仔身影缺席的小說中，小男孩找不到自己的投射。旅人對他說：「我相信一定有。」最終旅人將書丟進了垃圾桶，或許正透露了他對書中缺席的「某種可能性」感到失望——如果連故事都不寫，我們又怎麼能相信它真實存在？
這樣的思維在《惡林》（The Thicket）當中以更粗野混雜卻真摯誠實的形式重現。那群「破破爛爛」的旅伴：尤斯塔斯、三寸丁、姬米蘇與大豬（真的是一頭豬），不只是風格設定的趣味調劑，更隱隱透出一種堅持──讓故事不只屬於強者、白人、英雄。要讓故事成為可能之地，要讓那些看似無用、被排除在典型敘事之外的小人物是真正主角。因為我們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曾是那個「槍被搶走」的孩子，但在現實的荒野卻還不願放棄扮演牛仔的想像。
《惡林》是一部與奇特的同伴們踏上冒險的西部小說，融合了黑色幽默，言詞粗魯而極度暴力，卻又是細膩描繪了一段關於失落與成長的「英雄旅程」。這趟旅程有明確的起點與轉變節點，也蘊含對純真與信念的追問，在混亂中用力刻畫「少年轉大人」的過程。
水痘奪走了傑克．帕克的父母，他與妹妹露拉成為孤兒，原計劃與祖父一同遷徙展開新生活。然而，命運的災禍再度撕裂家庭，祖父死去，露拉在橫渡河流的途中被盜匪擄走，傑克不得不獨自踏上尋妹之路。這一刻便是典型「英雄旅程」中「召喚」的發生：一個普通的年輕人，被迫面對世界的黑暗，推入他原本無從想像的領域。
這場災難也象徵一種離開童年的暴力洗禮，那條河是地理界線，也是心理遠鄙；妹妹被擄走表示過去的生活就此斷裂，踏上對岸，也將是踏進充滿暴力、扭曲與人性試煉的世界。
英雄旅程的主角總會遇到導師與幫手。傑克所集結的「救援團隊」絕非精英，更像是「社會邊緣人」的組合：挖墳為生的黑人男子尤斯塔斯、腦袋靈光嘴巴很壞的侏儒三寸丁、試圖擺脫過去的前風俗業者姬米蘇，還有一頭忠誠的大豬，組成了一個「不可能的隊伍」。瑕疵處處的隊員們也定下了故事基調，滿嘴髒話、各種壞脾氣與壞習慣，加上一路的衝突與暴力，不要期待破碎的人們拯救世界，但這裡確實有某個微弱的希望。
旅途中，傑克與夥伴不斷面對難關。敵人殘忍無情、盟友不怎麼可靠、資源也少得可憐。但最大的挑戰，來自於傑克內在的掙扎：一個不曾殺人的少年，該如何在這樣的世界裡存活、奪回親人，而又不完全「失去自己」？這一段旅程遍佈血腥場面，然而蘭斯代爾用幽默與節奏包裹住殘酷，讓讀者一邊皺眉，一邊又無法停下。傑克想要拯救妹妹的願望有多單純，對應的現實面就有多失序與腐敗，然而賞金獵人還是有行規，人性也就在原初的許諾、務實的交換與掃蕩一切的暴力抗衡裡顯現了它帶點扭曲的光芒。
「英雄旅程」的終章可能是還鄉，但我想重點從不是回到原點，而是意識「回不去的那一刻」。傑克一路走來的目標，是尋回妹妹露拉，那位他記憶中古怪、天真、與眾不同的女孩。她總像個童話裡的角色，活在與這個世界不全然同步的頻率裡。然而，他逐漸在尋找的過程中意識到，那種純真無法在現實中倖存，也無法被完整帶回。
露拉的設定本身就承載著「失落的理想」與「不可回復的天真」的隱喻，她是傑克所念想的未受污染之物，是一種對舊生活、對善良可能性的投射。然而，正如旅程所揭示，過去的樣貌早已被時間與處境改寫，一如傑克自身。露拉也經歷了改變，但重點正在此：我們因橫渡了改變而更為強韌。
因此傑克最終所「找回」的，是他的妹妹，也是對失落、變化與成長的理解。成長的本質就是跨過那條河。理想幻滅也選擇前行，接受無法保護一切的痛苦。這個英雄旅程的「獎賞」，比最初設想的尋回更為意義深遠。
《惡林》的英雄旅程因災難而展開，走向對變化的理解。成長與失落，是一體兩面。蘭斯代爾用黑色幽默與粗野暴力包裹人性的溫柔與痛苦，讓我們看到，惡意與殘酷的瓦礫之間，仍有一抹新綠挺出。冒險是愛，而愛總是帶來對現況的調整與超越。
每一個陪我們度過冒險的角色仍然破破爛爛，這些不完美的存在，讓我想起那位牛仔扮相的小男孩，槍被搶走、身影不被書寫，卻依然問出那句：「你不相信有黑人牛仔吧？」在那句話裡，我們聽見的是對存在的渴望，也是對敘事空間的叩問。《惡林》沒有明言答案，但它用一場混亂的冒險回應了這個問題。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部落格「樂遊原」與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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