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雪的《你不能再死一次》是一部犯罪小說,但它所關心的並不僅僅是「誰是兇手」這個懸念。小說以一連串少女命案為核心,焦點放在愛與罪、欲望與失落,小鎮人物在現實糾葛裡如何逐漸被推向邊緣。死亡在書中不是一場事件,而是家庭斷裂與社會不平等的陰影持續存在的狀態。
故事發生在桃林鎮,這座因食品工業致富的小鎮,隨著發展,鎮東與鎮西呈現截然不同的景觀,這樣的空間割裂,具體化了社會的階級差異。死亡推動情節,棄屍地點是盛開的桃花林,罪行被佈置為死者的展覽場,樹枝掛滿了少女的物品,彷彿慾望所滋養的惡之花奪人眼目盛開。事過境遷之後,建設公司整地規劃,凶宅改建高級別墅,桃花林周圍改成了水榭亭與荷花池,此地搖身一變為風水寶地。地價上漲,鎮民發了橫財也變得健忘,小說藉此指出一種冷酷,幾乎沒有人真正為了他者的死亡感到哀傷。
周佳君,正是在這場悲劇的陰影裡成長的人。媒體捕風捉影的渲染,使周佳君的父親周富很快成為了輿論判定的罪犯,最終在看守所中身亡,結案草率卻讓流言如影隨形。身為加害者的家屬周佳君選擇改名李海燕試圖拋棄過去,又彷彿宿命式的選擇,擔任了犯罪專題記者。李海燕試圖用書寫理解加害者與受害者之間的糾葛,也在一次次追索中與自己未竟的青春、未解的傷口對話。
另一位關鍵人物宋東年,同樣背負著難以抹去的創傷。年少時,他因一場約會而失去心愛的少女,這份的愧疚使他在之後的人生裡投身警職,用近乎自我折磨的方式投入辦案。「你不能再死一次!」這句話是宋東年得知李海燕深陷危難的第一反應。以邏輯而言,人們確實無法再死一次,此言是對早夭戀人的移情、逆轉時間的願望。少年時代的宋東年無法挽救丁小泉的死,重新來過、所有的補救都不可能真正實現,卻構成了他生命裡持續燃燒的動力。
小說中的案件並不只是單一的惡行,多年後,小鎮再度出現與當年驚人相似的命案。人物一次又一次被捲入這樣的迴圈:有人執迷於補償未能得到的愛,有人掙扎於背負不該承擔的罪愆,有人則在不眠不休的辦案中消耗自己。這些錯綜的線索,共同織就了一張鋪天蓋地的網羅。
陳雪在小說裡反覆鋪陳「信件」、「臉」與「身分」的意象。信件即是缺席,因為無法直面彼此,才需要用文字建立橋梁;然而當信件無人回應,想像的自我便無限膨脹,最終挫敗成深淵。至於臉與身分的更替,則指向人如何藉由改變外貌、名字或姿態,來尋找一種新的自我定位。小說裡的角色不約而同經歷了「變臉」或「改名」的過程,打造新的身體、展演正確的言行舉止,卻不見得能直視渴望被社會承認的深層需求。
家庭的遺毒、社會的不均、愛欲的失落,使得現實險惡與曲折,令人無法輕易找到出口。惡之花盛開,奪目卻致命。若將《你不能再死一次》放回陳雪的創作脈絡,從早期探索身體與禁忌,到自傳性書寫,再到近年的犯罪題材,她的筆觸愈發關注社會結構與人際空間的糾葛,將人際關係空間化呈現。死亡只是開場的方式,真正的命題是「關係」,家庭、社會與欲望如何彼此牽扯,又如何在一次次創傷後尋找修補的可能。
讀完這部小說,留下的並不是單純的解謎快感,而是一種凝視死亡之後的深刻反思。陳雪藉由桃林鎮的案件,把人性最脆弱、最黑暗的一面攤開在讀者面前,也在苦難的縫隙裡留下微光。死亡無法逆轉,補救也終究不可能如初,失落之後,人們仍然帶著裂痕生活下去。存在本身就是回應,在廢墟之後倔強存活,正好與桃花林裡冷豔的惡之花形成對比。
當經濟翻轉與記憶重建的現實不斷抹除死亡、隱藏傷痕,案件成了一則社會的寓言,必須追問我們自身,是否有勇氣為那些無聲者保留位置,為那些被湮沒的故事留下見證。從身體到家庭,從私密到社會,《你不能再死一次》陪伴我們在黑暗裡摸索事物的輪廓。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部落格「樂遊原」與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