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能說不知不覺中住在紐約布魯克林區已經近三個月,雖然回頭看的日子總比當下過的二十四小時來得快速,但其實是清清楚楚的。
主線是小嬰兒每一天都會冒出新本領,她的變化即使是近距離也明顯可察,更何況所見所聞的每一絲情境,無論是語言、人種、氣溫、飲食或空氣的質感,都真真切切的告訴你身在異地;副線是在台灣的母親與家裡獨居的哈魯,在兩個時空間擺盪拉鋸的日子格外深刻。
在這過的日子和台灣迥然不同,彷彿按下靜音,所有課務、演講、寫書的喧囂全熄滅了,轉頻道至全然的家庭生活,起居如鐘擺,固定而單純,時間流動卻是快速的。周一到週五跟著小嬰兒如鬧鐘般準時的作息節奏,全神貫注地生活;周末假期,跟著女兒女婿過美式閒蕩美食美街美店美公園的遊走,如入大觀園,處處都覺新鮮有趣。

早上七點,一晚睡眠儲備的精力讓乖乖像彈簧一般躍躍欲動,睜大的眼睛閃著興奮煙花,兩隻腳表現出亟欲跨出圍欄的野心。
氣溫宜人時,首站是花園。
以嬰兒為生活重心的日子裡,這裡成為我們一起認識世界,娛樂解無聊的動畫。小嬰兒專注於樓下流動的人影和車輛,而我則矚目於花園的心跳和美式生活節拍。
玫瑰開了三朵,一朵含苞,一朵猶抱琵琶半遮面,枝頭最高處的那朵雍容婉約年華正芳之時,香檳白裡透著微醺的粉紅,演繹生命豐盈飽滿的榮耀,讓人一時間忘卻明日的無常。剪下它,配上相映的陶罐瓦器,陽光打燈,化為淡然自在的淺酌低唱。
另一旁白色細碎草花引來一群蜜蜂,隔壁粉紫色的醉蝶花輕盈飄逸,反倒寂寞,無蝶亦無蜂圍繞,看來務實的昆蟲寧捨色相也不忘生存繁衍。
至於有土就能活的太陽花,明晃晃的五顏六色熱鬧而樂觀。相較之下紫絨鼠尾草顏質雖高,卻因幾天斷水,乾枯離魂,斷然剪去後不久,竟冒出新綠,生命的韌性令人振奮。
這時候,群鳥在藍天中表演特技,有一群群的團隊齊唱,也有單人花式翻轉,偶爾會看見雙雙對對你儂我儂的華爾滋,或大鳥帶小鳥的溫馨畫面。這廣闊的天空,每天變幻的雲影,連乖乖都看得痴迷,鳥兒經過時更是如彈起的鞭炮般大聲歡呼。
這是早上的第一道風景——靜觀萬物趣味橫溢的情境,屬於家居閒逸的舒緩。

紐約有許多面貌,人們記得的不外乎衝破天際線的高樓、前衛時髦的櫥窗、馬路如時裝伸展台的穿著,其實住家、生活與台灣並無二致。一樣趕九點到公司,五點下班,超市購物,叫外賣送餐;一樣泡咖啡館,跟朋友去餐廳聚會。不過,長住下來,有些文化習性彰顯出紐約人的更輕鬆自在的節奏。
面對面的樓房中間是馬路,馬路的兩旁是人行道,其寬度相當於馬路的一半,這似乎宣示人的路權,也讓家家戶戶與來往不絕的車道有段距離,而享有寧靜與潔凈。
除卻上班、上學、運動跑步的人,時時刻刻都有人遛狗的主人,與狗兒的神情動作也成了特別的風景。每家門口行人區域大樹根會留下一小塊空地,堆著橡木屑和沙土,這是樹權—體貼植物的根不被水泥扼殺了呼吸,也是美國街道之所以林木蔚然,住家有如在森林而為人羨慕之處。但無意之間這樹根空處竟成了狗大便的地方,在台灣,幾乎百分之九十的主人會隨手清理,這裡卻只有百分之十,無怪乎有些人會立下警示木牌,或只乾脆填滿磚頭、放滿花卉植栽,杜絕這小小災難。
清早生活圈裡自有其固定運行的秩序:挨家挨戶堂而然之走進院裡搜鋁罐的婦人出現了,黃色的小巴士載著幼稚園小朋友緩緩駛過,小學生的大巴士也經過;接著是上班的汽車、滑板、電動腳踏車、疾步往地鐵行去的上班族。

晚一點出現的是穿著藍色制服,推三輪車送信的郵差,打開門旁信箱取鑰匙,或者以腰間一大串萬用鑰匙打門前的信箱櫃,依次放入信件。
垃圾車擠在路中間,兩位穿黃色工作服的人拉起人們放在門口的黑塑膠大桶,抓起黑色塑膠袋往車子的大嘴巴扔去。遠處的車看不見盡頭,喇叭嚷出長長帶著疑惑的的抗議。清潔人員見慣不怪,意定神閒地把垃圾桶推回原處,然後往下一家。
紙類與瓶罐回收則是另一天另一批垃圾車。這固然方便了住戶,卻增添清潔人員的辛苦,為此人們會將垃圾車推到人行道邊,大樓社區則會花錢請專人以特大黑色垃圾袋將整桶包束。
還是台灣的垃圾不落地來得乾淨,在美國儘管街口放了大垃圾桶,無論住家多麼豪華,地段多麼昂貴,門前的樓梯、大門、花園布置得多麼雅致,那一個個黑色垃圾桶就讓所有美好都成泡影,更何況許多人家垃圾不堪入目地隨地扔棄,加上樹葉、落花、果實,風捲紙飄瓶罐鏗鏗作響。
九點之後,街道歸於平靜,小嬰兒打個盹的時間,正好吃早餐。有別於在台灣總以白煮蛋、一個蘋果或一根香蕉了事,這裡許是在花園,也跟著講究地擺盤,堅果水果菜蔬麵包色色有模樣,遇上假日在餐廳吃的早餐,更具儀式感。
此時,看著陽光在對岸,微風白雲在此岸,往甘迺迪機場降落的飛機每半分鐘飛過上空,心想有多少人融入這大城市之中,而作為居住者的緩慢悠閒,格外單純。

小嬰兒醒來吃完點心後,便是往公園遊蕩、到圖書館借書的時刻。一路上的家家戶戶、行人過客、唱著歌的冰淇淋車、呼嘯奔馳的救護車、送貨車、小學生上體育課的尖叫聲都成了風景。
布魯克林以位於國王郡長島的西端的荷蘭村莊 Breukelen 的名字命名,它是紐約市人口最多的區,擁有紐約市總人口的大約 30%,來自各國的臉孔、膚色、飲食、文化一如新舊雜陳的房子,繽紛錯雜,卻彼此相敬如賓尊重各自習性。
就像每個城市,每一區都因為居住者的身分教育、經濟教養而形成特殊的色調,有時候隔一條街就好像不同的國家,猶太人的住家都有誇張突出的陽台、黑人多的街區則時時可見震耳的音樂、強烈的塗鴉,和球聲奔跑的籃球場。
因此一路上會遇見大熱天依舊戴黑色高禮帽,身穿黑色西裝禮服、白襯衫,一臉冷漠快步走過的哈雷迪正統猶太人;也會看見黑人坐在店前乞討、抽菸、吸大麻或者坐在樓梯發呆、滑手機,最常見的還是遛狗的男男女女。

公園的遊樂場總是充滿小孩子的歡笑聲,保母們坐在長椅上互通有無打發時間,面前的推車排成一列,掛著玩具、餐食。
這時候會有兩所幼兒園的老師帶孩子來,一個是繩子套手牽著走過來的,另一個是坐紅色塑膠連結推車來的,各有兩位老師陪同。前者說的是西班牙語,一位老師專門照顧正在學走路的小男孩,另一位年輕老師會帶著玩遊戲瘋;後者的孩子相對年齡大點,金髮老師只是在旁看著。
乖乖坐在推車上看小哥哥小姐姐玩,覺得十分有趣,也時候還咯咯地發出笑聲,兩隻腳蹬啊蹬,彷彿想快點加入。而吹泡泡、戴安全帽騎車、溜滑板、抱娃娃的小孩們也喜歡對著乖乖看,很好奇竟有比自己更小的嬰兒。
假日時,公園的遊樂場換成家長帶孩子來,有爸爸獨自帶來玩,也有幾家相約,挺著大肚子的、二三個月的,會走能跳的,帶著狗的一群群交流經驗,相互取暖。一旁的大樹綠地辦慶生會的家庭,聚來更多家庭更多蹦蹦跳跳的小孩和各式各樣的大狗小狗。中央的草地上,總是燦亮翻騰著情侶、帶孩子的閨蜜、獨享夢境與書籍的人,也總是沸沸揚揚地圍繞著濃烈音樂、熾熱的笑語。
在台灣的公園常見的風景是外傭推老人曬太陽,這裡,永遠是天真可愛的小孩、俊朗秀麗的年輕人。父母盯著孩子,任他們跌跌撞撞,隨其在地上打滾、撿石、以彩色粉筆畫圖,看著他捧落葉舉高手灑得滿臉而不干涉;或者坐在鐵網外的樓梯椅上為場內打球的孩子加油、陪著吊單槓、玩橄欖球。年輕人在長椅上看書、躺在草地上看書,享受孤獨而不寂寞的時刻,也熱鬧地擺攤邀請讀書、玩音樂、喝酒,甚至有相親聯誼。
這樣的公園宜躺宜坐,人們以天地為棟宇,縱意所如,其樂陶陶。鬆弛的步調讓尋常小日子充滿有滋有味的舒適,自我自由的輕鬆。

晚上八點,乖乖睡著,與女兒一起做飯、看美食節目,追韓劇,或者回到台灣的訊息網,從新聞、社群活動,感覺遙遠而又親近的脈動。
初來時,家門口的大樹一片黃白花朵,密密濃濃,風吹過時,花如影如雲地飄落,層層疊疊堆在地上,雖不若桂花如今沙鋪地那樣詩意,依舊是引人遐想的畫面。後來知道這就是幫董永和七仙女作媒的槐樹,是南柯太守記螞蟻國的大槐樹,是山西洪洞縣人遷移到中原思鄉的大槐樹,也是曹丕、曹植《槐樹賦》、梁實秋悼念妻子寫的《槐庵夢憶》、魯迅小說〈傷逝〉以:「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的開頭,對比跟子君約會時,窗外半枯的槐樹發了新葉。
轉眼之間,花落果結,串串如鈴,屬於槐樹的古典意象、小說情境,與當下的生活雖不相符合,卻也在每日的觀看裡,成為記憶的風景,屬於紐約,屬於這年中秋的明信片。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