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 年的選戰中,前紐約州州長安德魯.科莫(Andrew Cuomo)的一支競選影片格外引人注目:他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敲鐘、在地鐵月台和群眾互動、甚至高空擦拭摩天大樓的玻璃窗。這些畫面看似真實,卻從未發生過。它們並非紀錄片式的回顧,而是以生成式人工智慧技術合成的「深偽」(deepfake)影像。更令人玩味的是,這並非他人惡意偽造,而是科莫本人「自我 deepfake」的產物。
這支影片可能並不違法,也未必懷有欺瞞意圖。然而,它標誌著一個時代的開端:公眾人物不再只是被假造的對象,而是主動擁抱假造技術,重新定義「真實」的政治敘事。這種轉變,正在深刻改變民主社會對真相、圖像與信任的理解。
「自我 deepfake」的登場:從被害者到操作者
過去,deepfake 技術最常被提及的場景,是名人遭冒用影像生成不實影片、或政治人物被「假言論」攻擊。媒體與學界長期將焦點放在如何防範他人惡意偽造。然而,科莫案例展示的是另一種現象:當政治人物主動使用 AI 技術包裝自身,深偽不再只是「外來攻擊」,而變成競選策略的一部分。
這一轉變不只是技術層面的演進,更是倫理與社會心理的轉折。當候選人公開「合成自己」,便是在告訴選民:「真實」可以被創造,「經驗」可以被設計,「存在」可以被模擬。即便觀眾知曉這些畫面不是真實事件,它們所承載的象徵意義仍舊能發揮說服力:領袖形象、親民風格、勤勞印象,都能透過 AI 影像精準地「製造」出來。
平台鬆綁與倫理沉默:防線的逐步下移
這種「自我假造」的現象並非孤立事件,而與平台政策的鬆綁互為因果。哥倫比亞新聞評論(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報導[1]指出,過去許多 AI 平台嚴格限制生成公眾人物影像,但近年趨勢明顯改變。從 OpenAI 到 Meta,從 Grok 到 Sora,許多工具已經開放政治人物肖像生成,甚至不再要求「選擇加入」(opt-in)授權。
平台給出的理由往往是「創意自由」或「使用者需求」,然而這些政策變動的背後,反映出深層的市場競逐邏輯:越少限制,越能吸引創作者與政治團隊使用,而「自我 deepfake」正好提供了平台擴張正當性的範例。當公眾人物自己也在使用這些技術,平台就更有理由主張:「我們只是提供工具,使用方式不在我們控制範圍。」
這種防線的後退,帶來兩層風險。首先,社會對「虛構內容」的容忍度會隨之上升。如果連候選人本身都能用 AI 製造自身影像,那麼未來有人用深偽影片來造謠、操弄輿論,社會的警覺性勢必下降。其次,辨識真假的難度劇增,媒體與公眾的信任基礎可能進一步崩解。當真實與偽造的界線模糊,公共討論的共識將不再建立在「事實」之上,而是各自選擇願意相信的版本。
「正常化」的陷阱:真實正在被稀釋
或許有人會主張,科莫的影片並未企圖欺騙,觀眾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合成的戲劇化畫面。問題不在於「有無惡意」,而在於「習慣」的力量。當這種作法被政治人物和選民視為正常現象,真實與虛構的界線便不再堅固,假訊息環境最危險的狀態不是謊言橫行,而是真實失去獨特價值。
哥倫比亞大學Tow數位新聞中心(Tow Center for Digital Journalism)研究人員警告:「當人們開始接受這類自我 deepfake 作為政治宣傳的日常元素,未來惡意假造的危害將更難被察覺,也更容易被原諒。」(C.J. Robinson, CJR, 2025)[2]這不僅是媒體生態的挑戰,更是民主社會的結構性危機:選民的判斷基礎將從「事實是什麼」轉向「哪個版本我喜歡」。
這種轉變其實早有前兆。社群媒體時代的政治傳播本就重視「情感共鳴」多於「事實呈現」,生成式 AI 則讓這一傾向徹底制度化。影像與聲音的合成,使情感動員比以往更強烈,而真實的重要性則在娛樂化、視覺化的政治語言中被稀釋。
監管與媒體素養:追不上技術的腳步
更棘手的是,現行法規與監管機制遠遠落後於技術發展。多數國家尚未針對「自我 deepfake」提出明確規範,平台的浮水印(watermark)或中繼資料(meta data)雖有助於追蹤來源,但往往無法防止影片被重新上傳、截取或二次加工。這意味著,即使有「技術標記」,內容仍可能在傳播過程中失去可辨識性。
在這樣的真空中,媒體扮演的角色愈發重要。記者與編輯不僅要追查內容來源,更需重新思考「報導何謂真實」的基本原則。當候選人本身的形象都可能是 AI 製造的,新聞報導該如何敘述?在引用這類影片時,是否應明確標示其生成性質?如何避免讓深偽素材無意間成為宣傳工具?這些問題,都需要媒體重新建立實務準則與倫理共識。
同時,公眾的媒體素養教育也成為民主防衛的關鍵。辨識技巧不再只是檢查來源或查核引述,而要理解 AI 合成的運作邏輯,意識到圖像與影片本身不再能作為「真實發生」的證據。唯有建立這種深層的批判性思考能力,社會才能在真假難辨的資訊洪流中維持理性判斷。
守住真相價值的最後一線
深偽技術本身並非原罪,它的應用可以是創意的、善意的、甚至是民主參與的一部分。然而,當公眾人物開始「自我假造」時,我們必須意識到這是一個訊號:真實的公共性正在被重新定義。這不僅關乎媒體技術的選擇,更關乎民主社會信任機制的根基。
「自我 deepfake」讓政治人物從真實與虛構的被動對象,變成積極操作者;讓平台政策從防禦性限制,轉為市場導向的放寬;讓社會從對假造的恐懼,滑向對虛構的習慣。這條路走得越遠,未來的資訊空間就越難回頭。
因此,新聞業者、平台企業與公民社會都應以此為警鐘。媒體必須在報導流程中建立對深偽內容的辨識與標註機制;平台應制定更明確的生成規範與透明度標準;教育體系則需培養新世代的數位識讀能力。最重要的是,我們每個人都該重新問自己:在這個「真實可被編造」的時代,我們要如何捍衛真相的價值?
答案或許不在技術本身,而在我們對「真實」的堅持不願妥協。正如 CJR 的評論所言:「深偽不只是影像的偽造,它正在改寫我們對世界的認知邊界。」在這個邊界被不斷推移的時刻,新聞工作者與公民若不主動築起新的防線,那麼下一場民主危機,恐怕就將從一段「看似無害」的合成影像開始。
附錄:
Tow Center 整理出的各大平台「公眾人物深偽影片生成政策比較表」
[1] https://www.cjr.org/analysis/cuomo-deepfaked-himself-you-can-too.php
[2] https://www.cjr.org/analysis/cuomo-deepfaked-himself-you-can-too.php
[3] https://www.cjr.org/analysis/cuomo-deepfaked-himself-you-can-too.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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