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 AI 取代注意力分配、平台攫取分發權的年代,新聞若仍把「發佈」視為終點,只會在流量與演算法的夾縫中愈走愈窄。
Jazmín Acuña 在牛津路透研究所提出的「以變化為核心」(Change-Centric)新聞學,主張把新聞的價值從「產出內容」轉向「促成變化」——出版只是起點,媒體應以明確的意圖設計報導,陪伴閱聽眾走向公共行動與社會回應。此一轉向,並非華麗口號,而是對信任赤字與商業困局的現實回應;在 AI 時代,只有能帶動「改變」的新聞,才能被辨識、被記住、被願意付費支持。[1]
從「內容即價值」到「改變即價值」
過去十年,媒體把 KPI 綁在點擊、停留、開信率,結果是用更多標題、更多短影音,交換愈來愈稀薄的注意力。「以變化為核心」(Change-Centric )的觀點是:新聞的價值不在「做了幾則」,而在「為誰創造了什麼不同」。這不是把新聞變慈善業、或把記者變成推動社會運動者,而是把「影響」從事後追認,前移到採編設計之始——設定清楚的變化目標(例如提升某群體的知情能力、促成政策問責程序被啟動、連結社群資源),讓內容、互動、社群經營,圍繞目標協作。此一方法,特別受全球南方小型與在地媒體實踐啟發:資源稀少反而逼出「把每一篇都用到最大公共效用」的編務紀律。[2]
四個實踐維度:影響、參與、社群、關懷倫理
Acuña 提出的「以變化為核心」(Change-Centric)新聞學[3],其操作軸線含以下四個維度。其一,「影響」(Impact)不是追逐部會的「回應新聞」,而是設定可追蹤的變化指標:知情行為是否改變?公部門是否開啟程序?社區是否生成後續組織力?其二,「參與」(Engagement)不是抽獎留言,而是把閱聽人納入共同製作或行動路徑中;其三,「社群建構」(Community-building)讓媒體不只傳遞訊息,亦成為議題節點與資源連結者;其四,「關懷導向的報導」(Care-based reporting),把專業的準確與公平,和對閱聽眾處境的真誠關懷並列,作為修復信任的條件。
把作者建議轉變成編務清單
作者對於新聞工作者的建議分別是:明確化「變化目標」、以「出版即啟動」設計流程、建立跨職能角色、重寫成效儀表板,以及關懷倫理的編輯規範。 說明如下:
明確化「變化目標」:每個專題在訂立項目時即寫下以人為中心的目標與評估方式(不是 KOL 轉載數,而是受影響社群的可見行為)。
國際案例:
巴拉圭的 El Surtidor(El Surti) 是 Change-Centric Journalism 的重要實踐者。團隊在企畫每一個專題時,都會先定義「期望看到的變化」,例如希望促成某個受影響社群能更理解自身權益、掌握科學證據,或更有效地與政府部門互動。
在一項環境與公共資源相關的調查專題中,El Surti 不只提供長篇報導,而是依據閱聽眾需求設計了可操作的資訊工具(actionable resources),例如:
把複雜的技術資訊轉為可理解的視覺化圖解,提供逐步行動指南(step-by-step guides),解釋受害社群可向哪些單位反映問題、需準備哪些資料,製作可在 WhatsApp、Telegram 分享的簡易資訊卡。
這些工具的目的不是替代法律程序,而是讓讀者知道下一步可以做什麼,降低公民參與門檻。報導發佈後,當地居民根據資訊採取行動,向地方政府提出更具體的反映,並促成後續調查程序。這正體現了「出版只是開始」的核心理念。
台灣對照:
《報導者》在「移工看見計畫」裡同樣設定具體目標——不只是讓社會「知道」移工處境,而是希望促成「更透明的仲介制度」。他們後續追蹤政府部會是否引用報導內容修正規章,並公開回應進度。
操作要點:
在置項表格中新增「變化假設」(Change Hypothesis)欄:這篇報導期望誰的什麼行為產生改變?
評估方式:是否能量化(如參與率、政策動作),或需要質性追蹤(如觀眾行為敘述)。
以「出版即啟動」設計流程:在發布同時就安排互動問答、工具資源、社群活動與後續追蹤節點。
國際案例:
烏干達的 The Other Voice 與非洲女性記者網絡(African Women Journalism Project)合作,將關於女性財產權的系列報導設計成「互動學習路徑」:報導發佈後同步推出WhatsApp 對話機器人,引導讀者一步步了解法律權益、完成線上登記。報導發佈即是「行動起點」。
台灣對照:
READr 的〈預算去哪裡〉專案在發布互動圖表後,同步推出「教你查自己的地方預算」教學影片,並每年更新資料庫。出版日即設計為公民使用的啟動日,而非報導壽命的終點。
操作要點:
在專題排程中預留「互動啟動期」(Post-Launch Phase)。
發佈同時安排:社群問答、工具包、直播論壇或線上工作坊。
以設計思維(Design Thinking)檢視閱聽人從閱讀到行動的旅程。
建立跨職能角色:如「變化設計者」(change designer)、「社群經理」與「資料/產品」搭檔,確保影響指標在產製鏈路中被持續對齊,建立跨職能角色(Cross-Functional Teams)。
國際案例:
阿根廷的 Chequeado(拉美最早的事實查核媒體)在導入影響導向後,設立了「Impact Lab」小組,成員包含編輯、設計師、資料分析師與社群經理。
他們每週檢討「查核後是否有政治人物更正言論、閱聽眾是否學會查核方法」等行為指標。這個跨職能團隊同時負責評估教育專案的效能與新合作模式。
台灣對照:
PeoPo 公民新聞平台的編輯室實際上已是跨職能團隊:專任編輯、教育訓練、社群經營、活動策劃、影像技術人員共同運作。每個地方培訓活動的目標是「促成社區自主報導的再生循環」。
操作要點:
指定「變化設計者」(Change Designer)角色,負責整合內容、互動、產品開發。編輯例會中保留「影響檢討」議程,讓產品與新聞討論同權。
重寫成效儀表板:淡化純流量指標,擴充「變化指標」欄(知情自評、行動轉換、政策程序、社群連結數),並週期性公開。
國際案例:
英國的 Bureau Local(Bureau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 旗下)開發自用的「Impact Tracker」,把每篇專題的後續影響以五類標記:公共對話(例如地方議會討論)、政策改變、社群行動、新合作關係、閱聽眾回饋。團隊每月更新並公開年度報告,讓贊助者與讀者看到非流量型成果。
台灣對照:
《報導者》自 2021 年起每年發布〈影響力報告〉,量化社群參與、公共政策反應、內容引用次數與教育使用情境;READr 亦於內部使用「專案成果面板」追蹤互動次數與引用。
操作要點:
儀表板除「觸及人數」(Reach)外新增「影響力」(Outcome)欄位。以簡單分類標籤標記影響類型,例如「公眾回應」、「政策改變」、「社區行動」(Public Response、Policy Change、Community Action)。將其納入對外透明報告或贊助提案資料中。
關懷倫理的編輯規範:對弱勢或創傷社群的報導增加「二次傷害」風險評估;讓「如何對待報導對象」與「如何對待讀者」成為衡量品質的部分。
國際案例:
印度的 People’s Archive of Rural India (PARI) 在報導貧農與勞工議題時,建立「報導照護守則」:禁止重複拍攝或要求再現痛苦場景;允許受訪者審閱個人段落;採用共創式敘事(co-narration),確保被報導者的聲音不被抽離。此制度性設計使 PARI 在脆弱社群中維持高度信任。
台灣對照:
鏡電視與公共電視近年在災難報導及失蹤兒童專題中,均在編採流程中加入『避免對被害人及其家屬造成二次傷害』的內部檢核程序,作為實務上落實 NCC《重大災難新聞採訪及製播原則》與公廣體系節目製播準則的具體做法。
操作要點:
在採訪前加入「情緒安全/二次傷害」評估流程。編輯檢討會除事實查核外,增加「倫理風險回顧」項。建立內部手冊,列出弱勢議題應採的同意程序與後續聯絡責任。
案例操作說明
以變化為核心的新聞學的五個操作軸其實構成一條連貫的工作鏈,即:
立意(明確變化)→ 設計(出版即啟動)→ 團隊(跨職能)→ 衡量(儀表板)→ 倫理(關懷規範)。
這不是華而不實的管理術語,而是把新聞重新嵌入社會網絡的具體方法。當我們用這樣的框架回看作者所附的國際案例,和本文找到的台灣的《報導者》、READr、PeoPo、沃草與部分主流媒體的專題,就能發現它並非遙遠的理論,而是正逐步成形的「新實務語言」。
台灣的土壤:已有雛形,但要把「影響」變成團隊紀律
台灣其實不乏「以改變為核心」( Change-Centric) 的種子。《報導者》多年來每年發布「影響力報告」,以「擴大能見度、主動發聲、產生回應、促成改變」作為追蹤框架,將調查帶來的制度與行為變化具體化,也因而能和贊助者建立「公共投資回報」的語言。這正是把影響指標寫進媒體敘事與商業敘事的典型實踐。[4]
READr 的資料新聞與專案式製作,同樣展現「出版即啟動」的路徑:例如以公民可用為前提的預算互動平台與國會表決分析專題,讓讀者不只是「看懂」,還能在選舉或倡議中「用起來」;它把複雜資料轉變成可查、可比、可行動的界面,直接降低議題參與門檻,這是把編輯產物轉為公共基礎設施的做法。[5]
公共電視的 PeoPo 平台更是社群建構的長期案例:十餘年累積逾萬名公民記者與大量地方議題內容,靠徵案、工作坊與在地串連,形成「非中心化的新聞採集網」。這是一種把閱聽眾從「收看者」轉為「行動者/敘事者」的機制性設計,證明社群不是粉專,而是持續的參與制度。[6]
公民監督團體沃草(Watchout)則示範了把資訊工具化與行動轉換的可能:長年以國會圖文與專案工具降低政治參與門檻,並以成效報告對外說明社會影響與支持價值,與 Change-Centric 的「以用途為設計核心」相當契合。[7]
仍待加強的三件事
第一,影響力與新聞倫理的「界線管理」。台灣媒體現場常把「追影響」誤解為「當(社會)運動」,忽略了方法上的可檢證與程序正義。「以改變為核心」(Change-Centric )要的不是立場前置,而是目標前置——用更好的方法讓真實被理解、讓公共程序被啟動。這需要在編輯室建立「影響不等於立場、指標優先於標語」的專業語言。[8]
第二,讓「參與」走出表層。互動留言、社群抽獎不是參與;參與應是「把讀者的知識、經驗、網絡帶進製作」,例如議題共同提問、資料共蒐、公民審閱初稿、發布後的公民工具包與實體對話。這些流程需要時間、產品化資源與專責角色,不可能靠單線記者「順手做」。[9]
第三,重塑營收與影響的對話。只講點擊,廣告就只給點擊;若我們能系統性公開影響儀表(例如政策進度追蹤、社群能力提升指標),會員、贊助者與基金會的「支持理由」才會升級,這對非營利與營利媒體都一樣重要。《報導者》的影響力報告已提供範本,但需要更多主流媒體把此變成年度「公共責任報告」。
風格與品味:把嚴肅變得可用、把可用做得優雅
所謂好的品味,不是字體與插畫的裝飾,而是把嚴肅的真相轉化為可理解、可操作、可分享的知識器物:視覺化的流程圖、可下載的申請表、步驟明確的清單、議題路徑圖。READr 的做法提醒我們,介面即敘事;當資訊被折成能被使用的形狀,信任便從可用性長出來。
結語:在 AI 時代,媒體必須像一個「以人為中心的公共產品團隊」
「以改變為核心」(Change-Centric) 不是要每家媒體都去做(社會)運動,而是回到新聞最初的承諾:讓更多人能以事實為據,做出有尊嚴的公共選擇。AI 會寫稿、會摘要、會配圖,但它做不到的一件事,是為在地的人們、為特定的社群,設計一條可走的改變路。台灣已經有一些好例子——《報導者》的影響力敘事、READr 的公共工具化、PeoPo 的社群制度、沃草的行動轉譯——若再把它們提升為「全隊紀律」,把「出版即啟動」寫進每一個專題的工作表,我們就能在 AI 的巨浪裡,重建新聞的稀缺性:不是誰最會吸睛,而是誰最會促成有意義的改變。
[2] 同註1。
[3] 「Change-Centric Journalism」(以變化為核心的新聞學)是一種重新定義新聞價值的理念——它認為新聞不應僅止於「報導發生了什麼」,而要有意圖地設計報導與互動過程,促成人們、社群或制度的具體改變。它把「出版」視為起點,而非終點;記者不只是訊息提供者,更是公共對話的設計者與變化的催化者。這種新聞關注的不只是影響力的大小,而是改變是否真正在閱聽人的生活與公共領域中發生。
[4] 《報導者 2021 影響力報告》https://www.twreporter.org/a/2021-impact-report
《報導者 2022 影響力報告》https://www.twreporter.org/a/2022-impact-report
《報導者 2023 影響力報告》https://www.twreporter.org/a/2023-impact-report
《報導者 2024 影響力報告》https://twreporter.waca.ec/product/detail/2135180
[5] 〈預算在哪裡?預算視覺化互動平台〉https://www.readr.tw/project/budget
〈國會調查兵團:立委與表決資料查詢專案〉https://www.readr.tw/project/ly-vote
READr「專案式新聞」介紹頁(強調專案而非單篇報導)https://www.readr.tw/projects
[6] PeoPo 公民新聞平台(公共電視)官方網站https://www.peopo.org/
PeoPo 平台介紹:十年以上的公民記者社群累積與地方議題網絡https://www.peopo.org/about
PeoPo 年度成果或平台數據簡介(可引用公民記者數量與累積影片規模)
[7] Watchout 官網(含工具集與專案)https://watchout.tw
Watchout 〈國會即時影像、表決查詢工具〉https://watchout.tw/vote
Watchout 〈公民行動工具箱(工具導向)〉https://watchout.tw/toolkit
年度成果或「成效報告」資訊頁https://watchout.tw/about
[9] 詳見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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