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03日 星期三

副刊/只要幕永不落下,其他我什麼都不要——《國寶》

g65g96
《國寶》海報,歌舞伎劇目《鷺娘》。圖:翻攝自傳影互動

那完美的絕藝之下,確實隱約可見犧牲者死屍累累,尤其這時候喜久雄的「藝」已無人能望其項背,充滿仰之彌高望之彌堅的神聖,彷彿神靈附體,動一指而鈴鳴,亂一髮而風起⋯⋯

1203副刊圖2 0
《國寶》海報。圖:翻攝自傳影互動

電影《國寶》由李相日執導,改編自吉田修一的同名小說。將近三個小時的片長,在注意力不斷被分割的現代,實屬勇敢的堅持,而導演的用心沒有白費,電影華麗的場面、流暢的時序推進、和角色強烈的情緒張力,讓觀眾屏息到最後一幕,不覺時光已逝。

小說改編電影自有其難處,吉田修一的原作豐厚,分成上下兩冊,就算是三個小時的電影也必須做出取捨。李相日充分發揮了影像的長處,將文字難以三言兩語說清楚的歌舞伎之美直截了當的送到觀眾眼前,藉由導演的蒙太奇手法,我們跟著台上的歌舞伎演員穿梭戲劇與生活,被純粹的技藝之「美」震撼。而那些難以在畫面說盡的百轉千折,與求藝之路的孤高決絕,則必須在吉田修一的文字裡一見高下。

故事的最初,大雪紛飛,黑道立花組一年一度的新年會,熱鬧非凡,觥籌交錯。台上是立花組的老大立花權五郎(永瀨正敏飾)之子立花喜久雄(少年:黑川想矢飾)與好友德次(下川恭平飾)粉墨登場歌舞伎劇目《關之扉》(又名《積戀雪關扉》:雪封逢返山,百年的櫻花樹下,名為墨染的遊女,和仇人關兵衛激烈鬥爭的戲碼。)原本笑鬧哄亂的宴會,嫵媚的女形(歌舞伎中專門飾演女性角色的男性演員)喜久雄一登場,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喜久雄牢牢吸住,包含座上一位難得的貴客——歌舞伎名家花井半二郎(渡邊謙飾),這場玩票性質的處女秀,促成了喜久雄一生與歌舞伎剪不斷、理還亂的緣分。

一場熱鬧的聚會,卻在仇家宮地組的突襲下變調,不顧繼母阿松(宮澤艾瑪飾)的阻撓,喜久雄衝進會場直面血淋淋的殺戮,氣勢萬鈞的父親權五郎身著黑紋付面對團團包圍半步不退,赤手握住敵人刀刃,硬是將對方逼對至庭院,白雪覆蓋的場景,是絕對的寧靜。父親拉開上衣,滿背的刺青是一種宣告:「看好了,喜久雄!」高舉刀刃——對於叛徒的處決。霎時「迸——」血紅的花落在雪地,權五郎轉身,偷襲的子彈墮落又無情,一聲聲化為權五郎身上的花朵,義氣與尊嚴的刺青被壓在雪地上,血染紅庭院,冒著蒸騰的熱氣。被花井半二郎緊緊抱住的喜久雄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殞落,雪白庭院裡的紅,成為生命裡揮之不去的一道「風景」。

1203副刊圖3 0
雪景。圖:翻攝自傳影互動

時光快速推進,立花喜久雄(成年:吉澤亮飾)被花井半二郎收養,和半二郎(本名大垣豐史)之子大垣俊介(橫濱流星飾)一同苦練歌舞伎。在歌舞伎的世界裡,血統極其重要,尤其是「襲名」制度(承襲前人的名號,作為自己的姓名)更是光榮與傳統的繼承,從黑道家族隕落的喜久雄在歌舞伎的世界裡是個孤兒,唯一能仰仗的是自己的天賦和刻苦的練習,師父嚴厲地拿筆在喜久雄的肩胛骨上畫記,這裡!要練習到用骨頭記住動作!喜久雄和俊介就這樣一起長大,一起登台,分別以花井東一郎和花井半彌爲藝名在歌舞伎界闖蕩,「東半」組合名聞一時。

1203副刊圖4 0
師父花井半二郎教導少年喜久雄與俊介。圖:翻攝自傳影互動
1203副刊圖5 0
師父來幫初登大舞台的喜久雄與俊介打氣。圖:翻攝自傳影互動

「俊介,你的血脈會守護你。」
「喜久雄,這幾年來你有一天不曾練習嗎?你的身體會記住⋯⋯」

然而歡快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一場車禍讓花井半二郎提早做出抉擇,在病床上指名讓弟子喜久雄而非親子俊介代替演出,逃不掉的瑜亮之爭殘酷上演。深知自己遠遠不及師父的喜久雄在後台止不住的發抖,說著「好想把俊介的血裝進杯子大口大口喝下」,沒有血脈庇佑的喜久雄是孤注一擲,然而血脈也無法守護被喜久雄的光芒掩蓋的俊介,兩人注定要分道揚鑣。

1203副刊圖6 0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以「藝」來決勝負。」圖:翻攝自傳影互動

電影快速地推進,我認為導演李相日最成功的剪裁在於歌舞伎劇目的調動,在有限的篇幅裡盡量讓每一齣劇目都能得到充分的發揮,其中三齣劇目前後都出現過兩次,分別是《道成寺》、《曾根綺心中》和《鷺娘》。

雙人《道成寺》奠定了「東半」組合的成名作,闊別多年,再度合作此劇卻成爲一種讖言:俊介突發疾病,爬不上大鐘做出最後的「見得」(歌舞伎表演高潮處,演員會瞬間做出一個具戲劇張力的靜止姿勢),只留喜久雄一人在舞台上收尾,恰如二人的演藝生涯。

俊介因糖尿病必須截肢,但幕還沒落下,俊介拜託喜久雄一同演出《曾根綺心中》,當年花井半二郎把這個演出機會交給喜久雄,如今俊介必須在落幕前最後一搏。《曾根綺心中》講述戀人德兵衛與遊女阿初殉情的事件,最富張力的情節,是德兵衛躲在地板下,阿初一面掩飾,一面探問情人「可有赴死的覺悟?」德兵衛抓住阿初的裸足抵在自己的喉前以明志。當年師父教訓喜久雄,阿初的赴死心情是複雜的,要有面對死亡的畏懼,又要有與情人相守的狂喜。而今舞台上汗水淋漓的俊介化身阿初,一邊用義肢撐著重量,一邊伸出已現腐敗相的裸足,是阿初也是俊介的覺悟。喜久雄顫抖著握住那隻裸足,那是俊介最後的宣告,無聲的吶喊:阿初殉德兵衛的情;俊介殉歌舞伎的藝,組成了令人心醉又心碎的一幕。

《鷺娘》貫串電影的終局,講的是白鷺愛上人類男子,卻在愛情的幻滅後漫舞至死的哀戚故事。第一次看《鷺娘》,是後生晚輩觀摩前輩大師小野川萬菊(田中泯飾)的女形演出,喜久雄說:「好可怕!」俊介回應道:「是美麗的怪物!」如今,卻是喜久雄要走向這「美麗的怪物」了。小說中師父常說「所謂的女形並不是男人去模仿女人,而是男人先化為女人,再連那個女人之態也褪去後所留下來的形。」看到這裡,愛把電影《國寶》與《霸王別姬》相比的觀眾,也可以明確地辨明兩者對藝術不同的追求,同樣是「不瘋魔,不成活」,但喜久雄追求的,不是程蝶衣「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而是拋卻所謂的「女嬌娥」與「男兒郎」,走向藝術的「空」。可是這種「空」,又在哪裡呢?

要達到非凡的藝術之境,就必須付出非凡的代價。我們透過喜久雄女兒綾乃的眼睛,看到喜久雄的決心:「我和惡魔做交易,我求他讓我變得更厲害,讓我變成日本第一的歌舞伎演員,『其他我什麼都不要』。」對女兒親口說出:「其他我什麼都不要」,喜久雄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在唯一的一條路上,前方是超越完美的頂尖絕藝,「人間國寶」的盛名。底下是血淚斑斑的足跡,那裡有敗落的黑道家族、吐血倒下的師傅半二郎和一生的羈絆俊介⋯⋯師母幸子(寺島忍飾)曾經恨恨地罵道,演員真是貪心(電影翻成「下流」,但我認為「貪心」更為合適),一個因為糖尿病快看不見了還想著要上台,一個厚顏無恥的住進我家奪走了我兒子的一切,而俊介⋯⋯俊介也是一樣,沒辦法接受失敗,就這樣逃跑了。身為演員必須要有「貪」欲,對舞台有熱烈的渴望,永遠不滿足於現狀,對「美」無盡地追求。

喜久雄做出了抉擇,真正憑「藝」一決勝負,他對自己比誰都狠,昇華體內黑道的血統,在台上化為孤絕哀淒的白鷺,不停地狂舞著。此時,但喜久雄的「藝」超越了一切,那一瞬間,觀眾眼裡不是喜久雄;喜久雄眼裡也沒有觀眾,而是他這一生尋尋覓覓的「風景」——好美(綺麗)啊!

電影以動人的畫面震懾觀眾,停在《鷺娘》最美的一幕,但絕世的技藝豈是一蹴可幾,我們有多麼為電影裡喜久雄癡迷,就多麼為小說裡的喜久雄心痛。我明白電影必須剪裁,但當我被畫面中歌舞伎之美深深震撼之時,就更想緊緊擁抱小說中那形單影隻的喜久雄。那些電影的未竟之處,例如喜久雄的青梅竹馬春江(高畑充希飾)何以會跟著俊介離開、小野川萬菊(田中泯飾)突然對喜久雄的接納、藝伎藤駒(見上愛飾)為何決心跟隨喜久雄等片段,在小說中都有更細緻綿密的安排。而小說的最後一幕,並非《鷺娘》,而是更華麗、更孤高、更令人屏息的演出。

1203副刊圖7 0
求他讓我變得更厲害,讓我變成日本第一的歌舞伎演員,「其他我什麼都不要」。圖:翻攝自傳影互動

無論是被影像中的喜久雄給吸引,還是為小說中的喜久雄心醉,我們都將在此大聲的呼喚他:日本第一女形,人間國寶,並獻上最熱烈的掌聲。小心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他已和惡魔做了交易,台上的幕無法落下,整個世界都是他的舞台,而我們這些觀眾,只能一同共振,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俘虜⋯⋯

作者/季竺怡
部落格「樂遊原」與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

spot_imgspot_imgspot_img

相關新聞

即時新聞

頭條新聞

熱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