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自我身體來到這世界的女孩,一直在陌生與熟悉之間擺盪。
血脈相通的遺傳並沒有如拓印般呈現在五官之上,但更漂亮,更有個性。
她一直朝著自己的模樣發展,無論是外型、個性、才藝或者人際關係、能力、乃至金錢觀、人生觀、處世觀,所有屬於生命自我與社會化的種種形塑,她都有獨特的一套演化規則。
國中的時候,她對著一臉錯愕的我說:你管不了我。
高中的時候,她對著整天在電腦前改作業、準備教材的我說:我不要跟你一樣整天念書。
大學的時候,她對著周而復始生活的我說:你怎麼不去吃喝玩樂,怎不去三溫暖、做臉、享受美食。
很久以後,我才讀懂這些看似叛離,孤傲的話背後,心疼的期待。
雖然,我仍不是她喜歡,或者願意接受的類型。
她是第一個孩子,外公以軍人端端正正的姿勢捧著她,像易碎的瓷器,謹慎而忐忑。外婆教規矩養習慣,張羅三餐外帶梳辮子打扮成樣。每兩周南下看她,離開時不哭不鬧,反倒是自己依依戀戀,頻頻回頭。
那時候的她已然明白接受是適應環境的方式?還是自滿月便是外公外婆養著,所以在認知裡嘉義便是家。
我們都沒料到這孩子有天會走向世界各地,會一個人在茫茫人海中落地生根,吸引許多朋友豐富生活。
她自小貼心,喝奶、吃飯,連上廁所都乾脆俐落,絕不拖泥帶水,發燒生病悶頭沉睡,三兩副藥包便恢復健康。胖胖的臉蛋,甜甜的嘴,騎著腳踏車在眷村裡兜一圈,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左一個蓮霧,右一包餅乾,外帶剛出鍋的熱包子、蔥花捲。
難道是因為她的玩伴都比她大了一甲子,所以格外早熟?
後來才發現她的厲害不在功課,而在人際關係,在張羅活動。打小一便亦步亦趨地陪著做功課,帶著到各地認識動植物以及物理化學天文的常識、自然少不了背唐詩、灑下重金買成套的漢聲百科、童話故事、光復東方出版社的世界名著。這一切的一切在一道月考題裡被炸得灰飛煙滅——她圈選的答案是荷花長在水裡,但她分明在植物園看過荷花,也看過我畫荷花啊!
終於,我無法再以粗心大意掩飾成績,也不能再以天真無邪排除對未來的擔心。雖然,她很會說話,寫文章很有創意,譬如把青春串起手鍊帶在身上,一路響如陽光的笑聲。
但我笑不出來,高中老師打電話來,說她作業沒交,上課不專心……。
若非惡行最大的累犯,英文老師怎會如此?滿臉羞愧連聲道歉,正準備聆聽處罰,沒料到老師話鋒一轉說道:「她很體貼,我生病的時候,她特地買了飲料,還寫了紙條……」額上三條線——老師該不會搞錯人了吧?
原來,我該從別人的視角看她,那是跟我朝夕相處時看不見的她,那個在教養下明理懂事而善良的她。
原來,我該從她把整個家布置成星光夜空,聚攏同學開聖誕晚會,那樣有條不紊深具規劃能力的角度,欣賞這個我以為讀書漫不精心,答題糊塗的女孩。
原來,我該從她為了同學生日,把新鮮草莓熬成果醬,親手做出第一鍋咖哩雞、第一個蛋糕——從那個我不認識的熱情,認識長大的她。
有一回,她自樓上走來,輕描淡語地說:我明年要去韓國交換一年。
有一年,她自書房走出,平靜如秋天的風,不會痕跡地丟下一句話:我申請到波士頓大學,要去那讀書了。
有一天,她辭了工作,說:要跟弟弟去中東、非洲、亞洲當背包客半年。
我以為她是我的血中血,肉中肉,她說,我是我。
我以為她是我的一部分,她其實比我更堅強,更勇敢,更叫我佩服。
她,不是在一夜之間長大,而是在決心和行動中,一步步走向遠方。
那個獨自飛到異國,在雪地裡為省錢而精打細算,吞下孤獨的寂寞;那個扛著家當在紐約,忍著對外國人的嚴苛要求,吞下獨當一面的苦澀;那個只因為國家地理雜誌上的一張照片,便奔向死海與紅海巔的約旦,騎著駱駝把足印踏在古文明佩特拉上的瘋狂背後,埋藏欺騙、迷路、荊棘的危機。
她,從不在面前瞋怨辛苦,顯露軟弱和恐懼。
我深深記得她說:你的學生都比我重要。
這句話,在心裡痛了很久很久,成了無法彌補的愧疚和遺憾。
她,從不讓我代勞,不說煩惱的憂愁、難堪的掙扎。她,安排妥當所有行程,陪我在有花有藝術的地方,去百老匯聽歌劇,過紐約人的日子,感受被寵愛的甜蜜,讓我看見她如何把家布置得很舒服,擁有另一個相伴的人生多麼美好。
她,是生命裡的奇蹟,上天的禮物。
謝謝你,成為家人,成為母女,成為此生來世的使命。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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