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往往會奪走一個人、甚而一個家庭的幸福,《美國女孩》的故事線即從母親莉莉得癌症、全家返台生活開始鋪排。移民美國五年,莉莉和女兒們(梁芳儀、梁芳安)早已習慣了美式生活,尤其大女兒芳儀更是不願意放棄原本的興趣與交友圈,對一板一眼的台灣校園生活尤其反感,種下了後續許多衝突的導火線。
然而我覺得最有看頭的並不是這些文化差異的展演,而是包裝在不適應新生活底下的母女角力,將情緒層層堆積到最高點,卻又在錯落的衝突中推進時間線,呈現家庭同時帶來傷害與復原的力量。
電影裡有三個片段最令我動容:第一個是媽媽獨自一人去醫院化療,靜靜的在座位上接受護理師的指示,忍耐著施打藥劑的不適,不發一語,卻透過林嘉欣細膩的表情變化和最終難以抵抗的淚水投射處境之艱難,突破個人經驗試圖同理母親,是敘事者的溫柔。
再者是小妹芳安,看似年幼無知卻時常一語中的,一次在頂樓陪伴母親莉莉燒紙錢給外公外婆,母親細心指導紙錢折法,提示要把這項任務交給芳安,因為自己改信基督教後就不能再燒紙錢了,芳安隨口問了一句:「那這樣他們不是會很窮嗎?」莉莉久久無法言語,只說:「妹妹,媽媽想抱抱妳。」文化與信仰的失落,何嘗不是莉莉的隱痛,但是身為母親,千頭萬緒,總以孩子的事情為優先,移民雖不是完美的決定,卻也是當時她能設想的「最好」,矛盾複雜的情緒被童言童語撫慰,發燙的心被輕輕吻過。
最後一段是和大女兒芳儀,中間有大量的衝突和情緒碰撞,和好卻是這麼輕柔,一句「妳可以幫我掏耳朵嗎?」成功破冰,我們又退回孩子的身軀躺在媽媽的懷抱之中。「感受到被愛」往往是修復狀態的真正解方,芳儀此時才真正釋出她的情感,母親莉莉忘卻的願望(如果有下輩子妳希望能成為什麼動物?妳說妳下輩子想當男生),芳儀都幫她記著。也許那些衝突和不滿,也摻雜著不捨和期望,然而我們總是需要這些碰撞,才能慢慢練習理解自己的心。
看《美國女孩》,彷彿又重新跳回當年那個滿是情緒,難以宣洩、也難以與人溝通的青春期的自己,然而成年的回望不僅僅是一種理解和安慰,更是一種拉出距離的沉澱與和解,原來父母也沒有一套完美指南,我們都只是努力的摸索前行。經歷過那些咆哮、甩門和「覺得對方可以做更好」的指責與傷害之後,暴烈退去,也許我們可以不用這麼彆扭,要求掏耳朵或顧左右而言他;而是鼓起勇氣好好說一句:「我很愛你。」,抱一抱。
作者:季竺怡
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