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徑隊學生參加四月下旬舉辦的「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後,帶回一個堅實好用的後背包送我做紀念。我看著背包上那三雙睜大的卡通式的眼睛,印在綠紅白三色花紋組合成的圖案上,像是幾個好奇觀察這個世界的孩子。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個圖案其實是一個特殊造型的「南」字。「南?對了,今年全中運是台南市主辦啊!」

謝過學生收下背包後,不知怎麼地腦中響起一個完整且清楚的旋律,它像是沉在海底許久的遺失物,年久月深早已被徹底忘記,卻在此刻被不知什麼力量撩撥起來,混著記憶之海中的碎石細沙、游魚水草,慢慢從混沌黑暗中飄浮起來。浮升在記憶之海面的這段旋律在我腦中不斷迴盪,揮之不去。
「建國七十年,區運在桃園,攜手併肩勇往直前……。」配合這段旋律的是逐漸想起的歌詞,民國七十年的台灣區運動會想必是在桃園舉行的,而我竟記得當時的主題歌曲。「勝不驕,敗不餒,團結第一,自強為先」,原本早已遺忘的歌詞在此時一句接一句地浮現,「……九億同胞,引領期待解倒懸」,這歌詞真是具有時代氛圍,中共的人口數在民國七十年代時有九億,是真的嗎?我是否記憶誤植?當時才十二、三歲的我怎麼會了解「解倒懸」是什麼意思?應該是有口無心地張嘴跟著唱吧。「由區運化為全運,由桃園推進中原……」中原,現在聽來多麼不合時宜的詞,但在當時,政治上兩岸局勢緊張、中美關係微妙;經濟上十大建設將逐一完成、臺灣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的年代,的確需要一些「推進中原」的心戰喊話。
老實說我不太確定這些旋律是怎麼刻印在我腦海中的,也無把握歌詞內容是否正確,但我就是記得。是因為七十這個數字值得擴大慶祝,所以全國中小學生們都必須在音樂課上學會這首歌?還是因為區運主辦單位桃園縣政府深感光榮,要求小朋友每個人都得朗朗上口?我不得而知卻又極想找到答案。
小說家金英夏曾在書中這樣形容「有同齡人和你敘舊」的感覺:「我們在同一年出生,在同一個城市裡度過童年歲月,如果見到共享記憶的人,心就好像收回很久以前的欠款一樣。」唉,忘了有這筆「欠款」便罷,偏偏叫我想起,真想找個人印證我的記憶,然後兩人手舞足蹈一疊連聲說:對對對,就是這樣。
無奈現實情況是我只能求助於網路搜尋,關鍵字:建國七十年區運在桃園--竟真的找到當時的新聞:總統蔣經國偕同行政院長孫運璿親臨,並坐於看台上觀看開幕典禮的表演。關鍵字:198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9.812億,當時果然有九億同胞等人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關鍵字:區運主題歌由桃園推進中原--無相關資料。不死心,再輸入:攜手併肩勇往直前--無相關資料。
我意興闌珊地想:好歹知道當年真的在桃園體育館盛大舉行了台灣區運動會,並非我的記憶誤植,但運動細胞極差的我和區運有什麼關係呢?我繼續滑看網路上當年的新聞:「每一項表演都配合優美的旋律,使節目融合了力與美。其中由三千七百六十人表演的「大團結舞」在田徑場中形成一幅美麗的同心圓圖案,最受歡迎」,突然有幅畫面隱約顯現,我彷彿看過那個排列出來的同心圓圖案,我是那三千七百六十人的其中一個嗎?
民國七十年十月十三日,新聞上寫著。算了一下我當時正確的年級,應該是國中一年級。國一,國一嗎?嘩啦!沉在記憶深海裡的遺失物,這次不是緩緩浮升了,而是隨著波浪直撲我的面前,啪!啪!兩記清脆的耳光,讓我的臉熱辣辣的。我想起來了,也許是這一次吧?應該就是。一群喧鬧興奮的國一學生,一個挨著一個團簇著身子擠在體育場階梯觀眾席外的等候區入口,伸頭探腦東張西望企圖想看清運動場內發生什麼事,原本排好的進場隊伍因為後面的人往前推擠,歪斜地不成隊形了。
帶隊的老師是訓練我們好幾個月大會舞的音樂老師,她站在隊伍的最前方,氣急敗壞對所有同學嘶吼著。什麼?老師在說什麼?我與她之間隔著數十個亂成一團的同學,大會的廣播聲嘎嘎作響,老師下達什麼指令了嗎?我完全聽不到。我站起身子往老師的方向伸長脖子,企圖想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突然,排在我前面的幾十個原本躁動不安的同學全都蹲了下來,四周竟安靜了,我終於聽見老師爆裂的狂吼:「通通給我蹲下!通通給我蹲下!再站著就……」我聽清楚了,同時也發現全部的同學只有我站著,我慌張得臉唰的一下失去血色,急著想蹲屈身子卻來不及了。音樂老師怒睜雙眼,直挺著身軀動作迅速地越過全都乖乖蹲在地上的同學,一下子來到我面。啪!啪!兩記清脆的耳光讓我的臉熱辣辣的。「叫妳蹲下妳還站著,講不聽啊!」音樂老師用高八度的聲音說完後,轉身走回隊伍的最前面。
嗡嗡嗡嚶嚶嚶,我耳中有奇怪的聲響夾雜四周再度喧鬧起來的人群移動聲,嗡嗡嗡嚶嚶嚶,這聲音一直在我耳中。接下來我應該是跟著大家移動吧,應該是輪到我們進場表演了吧,我們是表演同心圓圖案的那一群人嗎?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我錯愕委屈的心情,只記得我在心裡不斷地說:我就是殺雞儆猴裡的那隻雞,嗚嗚嗚,我是那隻被殺掉的雞,殺我是為了警告那些猴子。
我把這段記憶連同那持續不斷嗡嗡嗡嚶嚶嚶的聲響,當作掉入海中的遺失物,讓它沉入深深的幽黯的水底,不去撩動打撈的話,它就會被塵封。但其實,這次它意外地從混沌海底浮升上來的同時,還伴隨著另一段記憶--我強悍的母親在得知她那在師長眼中一向乖巧聽話的女兒,竟在大庭廣眾下被甩了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地打電話跟學校理論。
按理來說我這隻被拔掉自尊心後殺了的雞,回家一定是絕口不提這份屈辱的,但我彷彿記得這段情節,母親對下班後的父親說:這孩子回家後很不對勁,整個人傻楞楞失神失神的,一定有事。於是在爸媽聯手溫情喊話下,我想必是全盤托出了。接著就是爸媽商量要由誰出面跟學校詢問清楚,要如何安撫孩子受傷的心靈……等等諸如此類的對話。總之,最後我那得理不饒人的母親應該是得到校方給她滿意的答覆了。
至於後來音樂老師對我的態度如何,我全忘了,應該說我刻意不要再想起來。有些記憶,就應該永遠沉入混沌幽深的海底才是。
作者: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