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代差異」是《彩香最愛弘子前輩》中極為重要的主題之一。所謂「永不放棄的後輩」、「絕不被攻陷的前輩」,乍看之下是便於行銷的誇張設定,卻也真切地構成了角色間情感發展的核心舞台。兩人之間在態度上的落差與矛盾,促成了關係張力的來源。她們之間的「時差」,鋪陳愛情發生的前提,也為後續的磨合創造了豐富的敘事空間。
經典電影《因為愛妳》(Carol)中,卡蘿對特芮絲說:「What a strange girl you are. Flung out of space.」特芮絲彷彿「天外來客」,絕非地球所有。卡蘿的話語中有喜悅、驚嘆與讚頌。她深知自己想要的事物,而特芮絲則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弘子和彩香的關係,也很類似。
第一季中,彩香在工作場域顯得天真直率,甚至人際互動生澀;她起初穿著略顯古板,也從未想過能從工作中尋求快樂與成就感。但因為對弘子的好奇,她漸漸開始轉變。即便如此,眾人總對她有時大而化之的舉止苦笑評道:「這很彩香。」顯示她某種本質始終如一。可以這麼說,她總是以純粹之心探索未知,因此擁有沛然的勇氣。
像特芮絲或彩香這樣的存在,動搖了舊有範式。這些「奇怪的女孩」被丟到了現實之外,原本晦暗的空間也因此生出了裂縫。彩香不知道「戀愛」該有什麼形式,自然也不存在「同志關係」該遵循什麼腳本的預設。弘子則完全不同。作為一位早已知曉自身情慾的成熟女性,她更明白現實的邊界與規訓。她對「愛女人」這件事很有意識、也習慣隱藏,因為她深知職場與家庭如何看待他者。
因此我很慶幸《彩香最愛弘子前輩》那麼誠實處理慾望的存在,第二季竟從「尚未共度初夜」的設定出發,讓觀眾見證一對女同志情侶如何處理性經驗的落差與身體親密的節奏差異。彩香是全然的初心者,對慾望有諸多誤解與好奇;弘子則對於慾望與情感交會所可能帶來的風險顯得極為謹慎,語言中時而閃爍逃避,時而隱含壓抑。
有趣的是,與此同時,響子與理佐則展現出慾望的另一種樣貌,熱烈、直接、無所掩飾。顯示劇中的慾望同時也指涉能描述親密關係的語彙,不同角色以不同方式表達慾望,使慾望不再只是「要或不要」,而是一種溝通的形式,是屬於她們的新的語法。
也因此,語言在本劇中具有雙重性,它既是通往理解的橋樑,也常常是誤解與遲疑的起點。彩香與弘子之間的溝通時有落差,明明內心甚至用了同一套象徵邏輯(像是「月之女神」),然而話語說出來時往往失準,無法確實表意。第二季第五集中,劇情沒有選擇直接推進兩人的關係,而是讓她們陷入短暫的沉默與各自的回憶。日常片段的閃回,成為重新定位彼此情感的錨點,這樣的安排反映出本劇對如何理解愛的細膩情調。
語言無法一次說清慾望,但正是這些閃爍與修補,使得情感的面目在迷霧之中漸漸被推敲、賦形。慾望不是被藏起來的禁忌,而是自然浮現的流動,它會隨角色性格與處境而展現不同樣貌,並終將水到渠成。
《彩香最愛弘子前輩》最終回可說是將所有情感曲線收束的總結篇。弘子終於向妹妹景子坦白她對彩香的愛。這場出櫃、下定決心的契機,其實是外甥女紬一句童言童語。紬早前與彩香「爭風吃醋」,如今卻天真地拋出:「小弘,妳喜歡彩香嗎?」這種孩童無所畏懼、不加評價的直球對決,反而讓弘子跨出說出真話的第一步:「嗯,喜歡,最喜歡了。」
景子的反應亦令人欣慰,她並未震驚,反而平靜支持。儘管有些事情超出她的理解(我能想像她內心正在瞳孔地震),但後來透過她與母親的電話,我們得知母親其實早已知道並接受弘子的性傾向。這樣的情節安排,略帶夢幻,卻也安慰人心,也許愛與理解真的可以在家中找到落腳處。
而在弘子與景子的對話中,也點出了另一層日常的哲理。景子覺得自己很普通,不像姊姊那麼帥氣獨立,弘子則回應:「妳能珍惜重要的人,這點就很厲害,一點也不普通。」那自然是對妹妹的真誠點醒,但潛台詞也值得玩味,同志亦凡人,弘子自然能明白最珍貴的幸福,不過是在平凡中持續守護日常生活而已。
彩香與弘子之間的「時差」,從第一季到第二季,一直展現在片頭曲的畫面中,彩香總是追逐著弘子。而到了劇終高潮,這層象徵終於化為現實:兩人都在奔跑、用力地呼吸,情感在身體的節奏中加速推進。彩香一邊奔跑,一邊催促弘子:「有什麼話想說就說清楚吧!」弘子驚呼:「好快!」卻也終於追上她、攔下她,兩人得以真正打開心房,好好說話。
這一幕的情緒累積自第一季的告白場景。那時弘子以現實的理由婉拒彩香,彩香還年輕,潛力無窮,或可能喜歡上別人。彩香的回應是:「我不想⋯⋯從喜歡的人口中聽到這種話。」如今,在第二季的臨界點,角色對調了,這一次是弘子哽咽地說出:「那種話⋯⋯我不想從彩香的口中聽到!」
鏡頭也呼應著角色位置的轉換。第一季,彩香哭泣,弘子終於擁抱她;第二季,弘子哭紅了眼,是彩香回應擁抱。前一季,彩香不論多困難都未曾放棄表達心意;這一季,換弘子將愛說出口。彩香也回應道:「那份毫不掩飾的真心話,才是我一直想聽的啊。」
時差確實存在,但所有的差距,都可以靠追逐的心意迎頭趕上。如果不把內心的話說出來,對方無從理解;而如果說一次不夠,那就說兩次。語言的對應構成了鏡像式的對照,讓觀眾體認到愛的執拗,永遠都值得一說再說。
「那個世界是如此嶄新,許多東西都還沒取名,提及時得用手去指。」這是馬奎斯在《百年孤寂》開場所寫的名言。對於尚未命名的關係與情感之地,她們必須伸手去觸摸、實踐,以直覺與行動力把想像變成真實。〈yosumi〉一曲中,嘗試將抽象的感受化作手心中遊走的紙張,後來才發現,原來這紙片也可以是「藍曬圖」:一座小小的屋宇。當最後彩香說:「我們來蓋房子吧!」我真的非常感動。彩香所意圖實現的是一個關於兩人能幸福生活的願景,那份願意描繪未來的勇氣教人動容。
房子是安身的所在。在同志經驗中,「家」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存在。許多時候,概念只能借住於他人的語言與框架,將關係命名為「朋友」、「室友」、「好感」。彩香之所以會說出「我們來蓋房子吧!」是因為她看到弘子小時候所畫的圖,一棟可以看見天空的房子。那是童年的夢,一個既有遮蔽也能仰望的地方,是得以安身的安全空間,卻又因無所畏懼而開放。
這個細節讓我想到哲學家巴舍拉在《空間詩學》中對「家屋」的理解。他認為家不是純粹的物理結構,而是一個情感與記憶的容器,是人用夢與渴望所構築的空間。真正的家,是可以做夢的場所。
彩香看懂了那張童年畫作中的渴望,也許比弘子自己更早看懂。她提出「蓋房子」的提議,不只是回應童年未竟的願望,更是邀請弘子走入一個能重新定義愛與關係的空間。那棟房子的建築結構所具有的可以看見天空的開口,也是象徵「在一起」的生活中,彼此凝望而仍保有自由與想像的可能。就像巴舍拉所說:「家屋是我們最初的宇宙。」彩香所言,便是在邀請弘子一起建構一個嶄新的宇宙。
哭泣的弘子卸下了肩上的責任,將內心最柔軟的一面毫無保留地揭露出來。真正的親密,也是一種脆弱感,願意袒露不完美的誠實心意連結了兩人。彩香與弘子的故事,是一場關係的「手工藝」。她們在日常中反覆試錯、修補,慢慢拉近彼此的距離,一步步摺出屬於兩人的圖樣,甚至是打造夢想之屋的願望。那些縫隙與皺褶,並不減損愛的價值,因為說到底,在愛之前,不必完美。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部落格「樂遊原」與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