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過朝霞的美,朝暾的媚,為天空捎來層次疊加的幻彩,那一抹始於神秘東方的微亮,予人以一種實誠、安心、幸福與光明的期待,於是驅走綿密似膠的稠黑,為草花捧露的早天,施以淺淺的妝容,這謙遜的晨曦啊!這羞赧的柔光,便碌忙忙地揭開璀璨一天的序幕了。
接著是一段人聲鼎沸,形影歷歷的白天,此時的七彩收束,幻色杳然,歊赩烹心,萬物匆忙。慮患甚深的時刻不少,靜觀內心的機會不多,庸碌間,不覺天空已偷偷地置換背板,牧放微涼。
撩人的暝色呀!穿街走巷;斑斕的火彩呀!發放豔光;隨著既頽的紅日,緩緩逼出如翠似玉的幻彩,默沉沉地,如少女羞赧欲醉的雙頰,靜靜撩撥著少男心蕩神馳的搖魂。
光陰的腳步,不生跫音;逝去的歲月,也不聞高嘶; 一天天,一年年,時之巨輪呀!何曾停歇?就這麼快狠狠地、靜悄悄地將人推向快如逝水而無有返程的遲暮之年。
韓愈(祭十二郎文)中提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彊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歐陽脩(秋聲賦)的末段也提到:「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爲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於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爲槁木,黟然黑者爲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爲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
袁枚(祭妹文)末段亦言:「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髮禿,暗裏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從上述古文的描摹中,確能感受到「人生七十古來稀」的況味,於是三十向昃,四十領悟,五十生憂,六十懷感,此乃必嚐之味而無法跳脫,也是必經之路而莫能遁逃。歷經歲月的錘鍊,等待時間的發酵,早年的煩惱已漸漸化解,兒時的夢想也慢慢實現。但美則美矣!轉眼卻已昏黃;憑欄遠眺,慢品餘霞,品著,品著,竟也翻落幾許溢於言表的悵然。
清代沈復是鼎鼎有名的媽寶,但其用字洗練,堆滿情感,說是人間第一情癡亦不為過,他在(浮生六記卷三坎坷記愁)中提到對於愛妻陳芸臨終前的不捨情狀,讀來真是捶人心肝,細嚼更是絞人愁腸,也是最令筆者感動而拜服的一段:
「余欲延醫診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後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入膏肓,良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言已,淚落如豆。余勉強慰之曰:『卿病八年,懨懨欲絕者屢矣,今何忽作斷腸語耶?』芸曰:『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接,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雲霧中,殆魂離而軀殼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補劑,靜心調養,自能安痊。』芸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茍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居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芸乃執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漸微,淚漸乾,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韓愈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陳芸四十有一,而塵緣驟盡,捨報離世;歐陽脩五十有三而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之喟嘆;袁枚三妹袁機(素文)得年三十九而四大分離,而一命嗚呼!於是我輩在快攬雲蒸霞蔚之美景時,在細品綺麗幻化之夕陽時,腳步沉重,五味雜陳,悵緒紛飛,不能自已,也是順理合情而莫之能禦的自然反應了!特別在中年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