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圓規颱風的外圍環流告別以後,連淚水也一併辭去了!於是天空又肯回到討喜的一派清朗,是那種實誠又帶點瑪瑙色的水藍,而蓬鬆如銀的白雲啊!夾雜著半透不明的淺灰,把天空處理得妥妥當當的,是一幅風和日麗的圖畫,也是一抹幸福歡樂的徴候,才會在青山綠水的烘托下,倍覺爽適。這忽陰忽晴的秋天啊!這忽雨忽風的季候,太陽是毒辣中帶點溫柔的嚴父,河水則是汩汩中帶點靜謐的慈母,於是空氣也習得了如何於季節的遞嬗中,端出應有的面容。
說起秋意,落葉絕對是合理的聯想,但一眼望去,常綠的植物尤多,因此,肖想著縛拿秋的神韻,還非得前往為數較少的水杉、銀杏呀!或是垂柳、楓楊的跟前不可,去品嚐季節限定的落寞,去領略秋意植下的蒼涼,也唯有此番特意,才不會莫名地從炎熱的酷夏直接撞上凜冽的寒冬。你可以低吟王勃(山中)的:「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也能夠高唱司空曙的(題落葉):「霜景催危葉,今朝半樹空;蕭條故國異,零落旅人同;颯岸浮寒水,依階擁夜蟲;隨風偏可羨,得到洛陽宮。」總之,秋意來訪時,會擠出更多貼近心靈的沉靜時刻。
於是窮郊野,廻深林,時常沐浴於百鳥熙熙,千蟲怡怡的況味之中,間有七八隻昆蟲與你視笑,或有三兩頭閒犬與你對決,其眼神是萬般詭異而欠揍的,實際上卻是十分友善且詼諧的,於是逗弄也罷,敵視也行,就想知道牠是怎麼看待彼此的,於是對峙與臆測就成了必要的禮儀,但我還有更多的美麗需要汲取,更大的感動需要縛拿,遂踏著晃搖搖的板橋一逕向去。
有時會有幾縷不濃不淡,不驚不擾的陽光,恰到好處地從幾欲漫霧的谷間撒將下來,於是眸裡的構圖便娉婷而尤其靈動了!你可以嗅嗅白練裂谷的暢奏,如狂濤拍岸;也能夠嚐嚐綠帶環腰的秀色,似閬苑樂伎;使谷間漫籠著氤氳如仙的水氣。這裡的植物以蕨類居多,偶爾於絕巘中別生檉柏,或從孤岩裡誕出怪松,這是造物者私釀的澄醪,也是踏青者獨攬的瑰偉,也才能賊壞賊壞地享受著空谷傳響的琮錚妙音,並鎮日暢飲著恣意飄飛的水沫(或稱作霧氣吧!總之是極小極小的存在),但見晶瑩飜飛,剔透廻旋,偶爾下沉,忽焉上逸,如貝多芬第五號命運交響曲般的起伏迭宕,也像洪都百鍊生於(明湖居聽書)筆下描述的王小玉說書場景,只能是抑揚頓挫而沁人心脾了!可若少了朵花的呈妖,嬌陽的獻媚,這煙籠寒水的貌態也只能是徒留憾恨而書空咄咄了!
我也曾在瀑布的腳下沉思過幾回生命的意義,但生命太短,題目太大,想著想著,總是落寞多於激越,喟嘆多於歡欣,因為時間乃一彎逝水,一點一滴地潺潺奔去,這種悵惘,不知該稱作圓融或是曠達?其實也可能兩者皆非,而是一種沛然莫之能禦卻又頽然莫可奈何的傷痕,如急湍裂谷而濺濺哀鳴。蔣捷在(聽雨)寫到:「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種過盡千帆後的心情轉折,敲醒了多少夢中的迷覺?又震響了多少耳際的聾聵?
韓愈在(祭十二郎文)中提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沈復則在(浮生六記)裡寫到:「餘年才四十,漸呈衰象,蓋以百憂摧撼,曆年鬱抑,不無悶損。」而我今歲五十有四,容已蒼老,步已彳亍,誕生以來的嫩肌也忽焉成了風乾福橘皮,老了不宜多想,偏又難以戒除,因此,總是壞事的成份居多,除非種種花,修修草,看看書,養養老,學學沈復:「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態炎涼,優遊閒歲月,瀟灑度時光。」三白又說:「舞衫歌扇,轉眼皆非。紅粉青樓,當場即幻。秉靈燭以照迷情,持慧劍以割愛欲,殆非大勇不能也。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於卉木,寄其情於書畫,與對艷妝美人何異?可省卻許多煩惱。」
今年六至八月,由於疫情的叨擾,啥活也幹不成,啥事也做不好,於是高臥眠床,遍覽古籍,囫圇吞下了近五百萬字,其中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提到的一段話最沁我懷:「功名蓋世,無非大夢一場;富貴驚人,難免無常二字;風火散時無老少,溪山磨盡幾英雄?」再別說自己如何高人一等了!也別說自己多麼顧盼自雄了!再富再貴,請加護病房走一遭;再狂再傲,請墳場墓地逛一回;保證從王公貴胄立刻打回龜孫原形,又豈敢睥天睨地而豪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