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從宜蘭回來,疲憊已極,甚至在雪隧裡頭邊睡覺,邊運著已不受控的方向盤,直到右前輪壓到中線的凸起物而發出了哐哐的聲響時,才被後方客運帶著友善提醒的喇叭聲喚醒,那種醒後想睡又實不能睡的膠著感,幾度將我帶往明明滅滅的夢境之中,此時的我,竟能深刻地感受到生死一瞬的游離感,那種飄飛又難以辭敘的境遇,好像曾歷,好像曾歷……。
四月的夜晚,天空是沒有詩句的。掉落的靈感,很快地又被向老的忘性給遺去,我們該捕捉的,並非成排列隊的感受,也非曾經歷過的榮光,而是如何從夢裡回到真實,回到明明白白的人生,可真實,是不是又在另一個虛幻的圈套裡罥縛著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或許也是悲傷能夠氾濫而尋無泊岸的真正原因,這樣說吧!我到底存在嗎?存在於何處?存在的意義又為何呢?還是,只是一縷撒落於荒丘的羈魂?
對向的車燈,也在高速公路的北向路段標誌著返家的念想,許多故事總被重複的忙碌給翳去,以至於車多、人多,孤寂感更多。別試著待在人多的地方,呃!我認為那只是孤獨的複數罷了!扛著疲倦,堅此百忍地回到了B6的停車位,此時的車子總算放鬆了!我也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呵!呵!終於回到溫馨而熟悉的人間。我不確定車子是否怪我,畢竟它的生命裡,還存有一絲理智,希望能實實誠誠地扮演好保護主人的角色。
回到家了!落地窗離天空竟是那麼地近,卻不見半顆足以撩撥心緒的月亮或是星子,取而代之的是灑滿一地的晚燈,有紅的,有黃的,有藍的,有綠的,這些光影,或有定格的,或有閃爍的,就當是星星吧!只不過趴覆於堆滿故事的人間,以至於疏密而有致,映現而紛呈。有些人還忙碌地穿梭於大街小巷,為掬起一絲希望與幸福而竭誠地奮鬥著;而有些人,特別是我,卻已慵懶地「俯瞰」著這些拋著媚眼的地星,我於是知道,蘇軾的:「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算起來不是難事,但首先得要學會在烏雲密布的夜晚倒立,才能品出繁星迤邐的況味。
凌晨兩點多了!是我慣習起床的時刻,幾聲鳥啼劃過幽闃遼敻的夜空,使寂靜更加地成熟而凝重,今晨是被青蛙喚醒的,沒錯!這是今年開春的第一聽。從對面學校的生態池裡,開起了囂張跋扈的演唱會,那股鬧勁,傳到二十二樓仍是那麼地爽朗清晰,那麼地撩撥悵緒。一會兒嘓嘓,一會兒喳喳,一會兒嘰嘰,一會兒嘎嘎,有訴衷情的,有表愛意的,有論國是的,有話家常的,幾乎草叢環抱的小荷塘裡,全被牠們的霸氣承包了,先是一聲一間隔,慢條又斯理;接著是一唱一應和,整齊又有致;再來是一奏一連環,綿密又亂序;待到此時,已是亂石崩雲,驚濤裂岸而易放難收,只見些等蛙族「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直到最高最亂處,想是早已漫漶而無法收拾了!卻又戛然而止,萬籟俱寂,好像這個演唱會從未發生過一樣,這片沉默,約莫堅持了一分多鐘又周而復始,又故態復萌,這場精彩絕倫的蛙唱,已為熱鬧的夏夜提前揭開了序幕。
這場樂音的盛筵,勾起了四十年前的我的舊憶,當初還在念國中,在頭份租賃的窄房邊,有一個三戶共用的廚房,每天凌晨兩點多,父親會搖醒我或是家兄起來幫忙烘焙燒餅,帶有花椒氣味的燒餅是父親得意的獨門配方,父子倆在稠如純醪的高夜裡,並無話語,那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孤傲,我心裡想的是舍弟才小我兩歲,為何不用輪值?父親想的則是浩繁的食指以及朝不慮夕的家計,當時屋外也是一派闃黑的稻田,而蛙聲劃破了寂寥的長夜,使得外頭愈是嘈雜,內心愈是寧靜,這種寧靜,許是一種茫然,沒人會在此時臆想著未來的光景,因為悲慘的明天已搶先來訪,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了!
父親要我認真讀書,但我做得不好,他經歷過戰亂以及親人的離散,深刻地體會到只有知識在戰亂之中是能夠隨身攜帶且不用擔心被搶的。他的哮喘似乎刺痛了我的內心,我也很恨自己不是一塊讀書的料,有幾回輪到家兄起床幫忙時,我卻在棉被裡偷偷地哭泣,哭著老父羸弱的身子以及家徒四壁的窘況,當時的蛙聲切不斷我的痛苦,就如同冷風吹不散我的煩惱,我在八苦人間的一隅,默沉沉地與絕望對視。
多年以後,為恭醫院的加護病房傳來緊急的病危通知,小小的隔間裡,只剩父親和前來探病的我,醫生說:「只剩呼吸器在維持了!」我拿起預備好的金剛經,在父親耳畔輕輕地唸了四十分鐘,並做廻向,感謝父親賜予我一條寶貴的生命以及一個溫暖的家庭,當是時,謹遵佛教教義而不敢墮淚,可兩手空拳,寸心欲碎,脆危的目眶裡,竟已潮潤潤地急欲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