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喜歡在城市裡走路,有時走長長的一條路,比如敦化南北路或復興南北路,有時是一個街區一個街區的隨意穿梭。走路看風景、看人間樣貌,雖偶爾停下腳步把某間屋宇某個店家雅致的櫥窗拍個照片,但最讓我停留,拿起相機拍了一張又一張的,是花、是樹。
常常是樹身奇異或樹影婀娜,又或者綠葉婆娑、花枝照眼,吸引自己端看片刻。但也有些花,是不見其身,卻在走過時,因著風中一股隱約的香氣,停下腳步,輕輕嗅聞風中傳遞的氣息,或閉上眼,深深呼吸,在記憶裡逡巡,然後,猛然想起,再回頭尋找花或樹的身影,比如樹蘭、阿勃勒。還有使君子!
從我就讀國中一直到女兒出生,從「我家」到改口稱「媽媽家」,我們家屋前滿滿一棚架,從春天盛放到深秋的使君子,陪著我走過年少,為人妻為人母。
記得高三或大一那年,高中好友與她的二哥來到我家,原本只是拿個東西,兄妹倆坐在偉士牌機車上,與我聊了幾句,並不準備下車,但二哥突然把車停好,站起身,對著眼前這一簇簇撲鼻的香氣凝視了片刻,問我:「這花好香,什麼花?」我說:「使君子。」「啊?」「羅敷有夫,使君有婦的使君子。」「喔。」看他一臉認真樣,我還趁機頑皮了一下:「這樣就懂了?」好友在一旁笑彎了腰。當時真是年少,青春無邪,那一陣子,每當想起花架前這片刻的佇立與對話,為著這不暗示什麼,卻脫不掉隱喻的句子,在心裡暗自竊笑好一會。
然而,一九九八的深秋,這株生長了十幾年的使君子,在我習慣它的紅花白花交織,習慣它黃昏、深夜撲鼻的香味,習慣坐在棚下,站起身來便難免撞見懸垂眼前十幾公分的小蟲,(我總尖叫著喊救命!)習慣小蟲變成令人厭煩滿藤架亂飛的蛾……花架被一輛從我們家空地借過的貨車撞倒了!
那花開時一樹繁華,棚架下乘涼卻老是疑神疑鬼以為有小小蠕動的蟲掉落身上,那美麗與驚懼並存,陪了自己國中高中大學結婚離家的青翠花樹,就這樣被連根剷除。
我曾翻找相片,可惜似乎沒為它留下什麼影像,真是悵憾!它其實陪伴過我訂婚宴客,一桌桌酒菜就設在這花架下,照片裡卻只記錄人像沒留下任何花影,九月訂婚時,花正盛開啊!更懊惱的是,十月下旬,結婚當天,我們還請了專人全程錄影,結婚前一兩天,我媽卻特地把垂下來的花枝都修剪掉了,說這樣才清爽,因此花枝在我結婚當日只向著天空生長,結婚影像裡,花架平淡無光彩,毫不惹人注目。我心裡一直是有怨的。
還居住在南部時,每回走過家附近巷弄轉彎的一戶人家,聞到這熟悉的花香,心裡總要輕輕嘆息。搬到台北後,這花在記憶裡漸漸淡去,直到有次在民生社區晨走, 走著走著,風中一股隱約的香氣,什麼花呢?如此熟悉,從鼻尖直襲記憶深處,我往回走,望向別人家庭院,啊,是使君子!
再往前走幾步,走到了微熱山丘,他們的庭園在夏日裡,綠蔭扶疏,我走進庭院,逛了一圈,發現他們屋簷也攀爬懸垂著一排使君子。
或許我喜歡在城市裡漫無目的走逛,多少是為了與花與樹相遇,「樂莫樂兮新相識」,又或者久別重逢,都令我歡喜。我很容易就記住城市裡哪個角落有哪種植物的影蹤。比如,在民生社區健康路某個社區公園,我看見長長的棚架上,一邊是大鄧伯花,一邊是使君子,交界處,花葉扶疏,驕陽下,一幅好風景。當時正是盛夏,彷彿人間也正當盛世,花熱熱烈烈地綻放,奼紫嫣紅。
而有次從圓山走到中山北路,先生在某個小路口停了下來,他說,你看這一戶人家回家時要先鑽進花叢裡。我走上前,這長得茂盛的花是,使君子。
城市裡,走走停停,有時是為了看花看樹;生命裡美好的風景,常常是一樹花開。使君子是陪伴我走過年少,走過人間繁華,無可替代的美麗盛景。
作者:劉秀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