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市場「交關」，常常買著買著，與店家聯繫起一種不落言詮的默契。圖：陳嘉英提供
都怪今天的天太藍，藍得像地中海，像希臘，發霉的毛細孔鼓譟叫囂個不停。春光似的大地，怎能辜負？椰子樹格外挺拔，拱門的弧度特別雪白，海一般的豪邁氣息吹噓誇耀冬天的陽光多麼天真無邪，豈可錯過？
是啊，原本要讀契科夫的〈套中人〉、魯迅的〈阿Q正傳〉寫小丑化的人物，卡通版的同學，扭曲變形的某種類型……。透明的天時，美好的地利，所有陰鬱灰暗的情緒都蒸發了。腦子裡的海馬迴路、注意力神經網路都像爆米花劈裡啪啦放鞭炮，怎寫得出低沈沙啞，沮喪頹敗的廢言荒語？
這一切都是天意，更何況學生很快地提出十個不得不去市場采風的理由，效率之高反映出強烈之學習動機，內容之盛透露出對市場人文、地理、經濟、民情之嚮往與先備知識之充足。這已構成完美的自主學習計畫，所謂探索與實作的行動，就此在民心之嚮，情勢之水到渠成中，開開心心地出發了！
到市場上課，老闆很認真地開講。圖：陳嘉英提供
當一群青春貌美的黃衫女孩出現在市場時，頓時成為注目的焦點，水果攤的老闆豪邁開講，成半圓形圍繞的眼睛如追光者融入其中。散開的女孩如一朵朵水母，眼觀四方耳聽八方，嘴上沾蜜開口追問，不一會兒，感官雷達便收集出大數據與小細節：
這攤剛捏妥的包子正要上蒸籠，那攤的越南新娘憑手藝掛牌修改衣服，前攤是守寡的婆婆和年輕媳婦撐起的豬肉舖，旁邊窩著包餛飩的好鄰居；左手的菜攤是二代聯手，裡應外合各司其職，右手的小麵攤前鍋爐滾不停，黑白切、米粉炒、米粉湯加上一大匙醃酸菜，胃暖心歡百元足矣。
逛市場，如走年貨大街，試吃試喝外帶送你養生經。這邊的大嬸教你挑瓜選果要以手感覺沉甸甸的厚實，保證汁多味甜好滋味；那邊的阿婆推銷親手做的客家酸菜、自家的苦茶油、苦茶粉和南瓜，說起老一代純天然純有機的過日子，你才恍然每個步驟裡都是當今時尚的手作職人，都是禮敬天地的虔敬哲學。
不得不去傳統市場的理由就在這樣的「交關」，交朋友，建立關係。買著買著，你與店家聯繫起一種不落言詮的默契，你知道他星期幾會出現在哪個位置，哪些攤子的老伯伯有個生病的家人，所以總要繞過去買點他種的菜，塞些小東西；他明白你喜歡哪些菜色，家裡有多少張嘴巴吃飯，媳婦快生了，兒子是大老闆，更記得你通常幾點來，甚至會幫你保留鍾愛的某部分肉品。
馬卡龍色的元寶。圖：陳嘉英提供
逛市場，也像到畫廊，攤攤瓜果如調色盤，彩椒黃瓜洋蔥玉米排排站，茄子蘿蔔青蔥番茄香菇在兩旁，既是畢卡索的立體畫，也是馬諦斯的野獸派，多層交疊的光影和個性，在空氣中滋滋有聲。
這也是你懷抱樂不思蜀的心情，非得每周去市場尋求療癒的原因。熱鬧的街頭兩邊上演台灣各地聚於此的好戲碼，北港花生和麻油、萬丹紅豆、東石鮮蚵、澎湖小管、臺西的文蛤、口湖的馬蹄蛤與臺灣鯛、社頭芭樂、關廟鳳梨、木柵竹筍、三星蔥、阿根廷鯖魚、水林番薯、西螺的醬油、大埤的酸菜、雲林蒜頭、嘉義梅山、竹崎、番路的甜柿、巨峰葡萄、彰化杏鮑菇及白玉苦瓜……就像貼著郵遞區號，昂首傲對來往追逐的銳利眼睛，讓你聞得到土地的氣息，陽光緯度與風雨方向的格局。
這些風土的脈動都將隨著你拎的菜籃，隨著蒸炒煮炸各番醬料的粉墨裝扮下，在餐桌唇齒間叨叨絮絮長長的身世，農民曆的節氣…那入口即化的生養譜系，浮生五行相會，如遙遠的召喚，回返遠古曠野，重新獲取生命秘密的能量。
飽滿樸實的瓜果與根莖類，是自家親戚田裡的收成。圖：陳嘉英提供
簡媜將菜市場描寫為女性的聖殿，放眼望去賣衣服鞋襪、假髮頭飾、鍋碗瓢杓、滷菜熟食、炸蝦捲蚵嗲的攤前盡是生龍活虎的女聲女氣；挑精揀瘦，搶肥奪嫩，目光炯炯似鷹，利爪如虎；扯著喉嚨，揮著臂膀，喊價招客丹田能量百分百。
眼明手快的學生已經戴上剛到手的熊貓頭套毛茸茸圍巾，體貼暖心的女孩送上一束鮮花，說是正好搭配今天穿的紫色，嘴饞鼻尖的ㄚ頭搶得春捲和烤番薯；甜言蜜語的美女得意的炫耀幫老闆賣菜，眾人捧場的初體驗。最神的是買了一根白蘿蔔和幾條小黃瓜的女孩，說是買回家餵烏龜的，結果虎視眈眈之下，全落入嘴饞同學口裡，贏得生啃小黃瓜竟脆而且不膩，意外甜美的讚頌喝采。
這是寫作課，在行動裡，心底進行醞釀，編織，嫁接的驚奇，感動。女孩說，下周的作業定然如眼前以番茄、火龍果、菠菜、玉米、山藥、蝶豆花做成水餃皮、麵疙瘩的創意，繽紛如果凍，艷麗如馬卡龍，因為他們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汩汩著聲響，喋喋著文字，灼灼著亢奮的想法！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