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 星期六

副刊/搭便車

1224副刊搭便車
破曉前出發,邊走邊在路邊攔便車。圖:尹珪烈攝

陽光明亮,空氣清冷,曠野雪原上的風颯颯颳過耳際。背負行囊在空寂的草原上走了一個多小時,路上始終只有我們自己。

周圍景象一致,平整道路在緩坡上蜿蜒向地平線,眼前是低頭吃草的犛牛群,遠方有一道河流切過大地,在那後面是覆著白雪的山巒,山之外是藍天。像是走入尼古拉.洛里奇(註1)某幅縹緲曠遠的畫作裡。

 
           

從達倉拉姆到拉卜楞二地間,原本每天固定會有輛巴士通行,兩處佛學院都在安多地區享有盛名,當地人們經常使用這些班車,但因為年節,巴士完全停駛,就連客運站都大門深鎖,鏽蝕的蒼灰鐵門前堆滿垃圾,好幾次路過都沒能認出來。

 
           

什麼時候會攔到車子呢?十多年前在圖博高原上旅行,經常需要在路邊招手找車,當時路上大多是載貨卡車;而現在擁有自用汽車的人變多了,從車牌上就可以辨識人們的來處:冀、魯、粵、滬、京……大多來自中國東部城市,其中不乏高級進口車,而車窗玻璃越黑、越豪華的車型,車速就越快。見到路邊有人,他們自老遠就大鳴喇叭,不僅不會降低車速,反而踩下油門,炫耀般加速呼嘯掠過。

在路邊願意為我們停下車,恰好都是當地圖博民眾。他們不一定順路,車上也不一定有空位,但多會降低速度,停下來詢問:發生什麼事、你們去哪裡、還好嗎……。若是順路、情況允許,便會挪出空位載我們一段。這天載我們離開達倉拉姆鎮上的是一家人,正在訪親歸家途中,這位年輕的爸拉在堆著禮品箱盒的後座盡量挪出空位,讓我們擠上去;接著遇見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妻,正載滿一車禮物回娘家,他倆都是一身嶄新豔色的傳統襖袍,映得臉上的笑靨更幸福,擁有好歌喉的新婦一路就著車內播放的樂曲高歌。與他們告別,我們又回到空曠的草原上,步行數公里後終於有輛車為我們停下,這次自車窗探出頭來關切的,並非當地人。

他讓我們稱呼他小趙,來自武漢,將路過拉卜楞;聽過我們簡單的自我介紹後,毫不猶豫地揮手讓我們上車。他說遠遠就認出我們是來自遠方的旅客;說自己熱愛旅行,年節只和家人吃了頓年夜飯便踏上旅程,計劃整個假期都會在自駕行程中度過。

其實一上車就發覺小趙並不是一般旅客──車上架著手機拍攝沿途風景,並不時分享感受或介紹當地特色,小趙說到晚上休息時,他會剪輯當日有趣的經歷,再上傳到網路。原來這是你的工作,你是網紅嗎?我問。他謙遜地說目前這只是興趣,平時是某運輸公司的普通職員,但成為一名旅遊網路主播是他的理想。

他詢問我們的旅途經歷也分享自己的──你們去過色達、亞青,年保玉則也去過嗎?沒去就太可惜,那雪山實在美得夠嗆,一生必定要去見一次……談起旅遊,他的語調愈來愈高昂,「跳神法會你們看了嗎,在哪間寺院看的?每個寺院跳得不同,我告訴你們,最道地得屬塔爾寺……」說著他建議我們應直接略過拉卜楞,隨他一起去西寧。

話匣打開,他持續滔滔不絕介紹,彷彿是在地導遊對景點如數家珍,「你們之前走丹巴、阿壩那段,知道不?恰好就是紅色旅遊路線,這兩年熱火得很,我前年也拍過視頻介紹,那山崖草原風光多豐富漂亮,這一段往北到拉卜楞路是好走,但風光就相對差些,喔你瞧,這挺單調是唄?」說著他隨手按掉攝像功能。

我問,「過年期間寺院特別熱鬧吧,除了塔爾寺,有沒有哪裡是不能錯過?」

「欸,藏族寺廟都挺有特色,藏族就迷信嘛,上寺廟打扮起來講究……要拍攝他們是真難,攝像手機才舉起,全把臉撇開、背過身,有一回我差些讓人給打了呢!別瞧那些藏族老婆婆年紀大,她們可兇得很,老遠就拿起拐杖往人身上來……」

「也許他們被你嚇到了。」我說。

「幾年前給個幾塊錢還都行的,藏族很樂意被按個幾張,現在全行不通,像康定、理塘那些山口上有些藏人牽著犛牛讓人拍照,那開價太狠,完全是砍人……」他止不住的抱怨,「這些年我們多少援助、支持項目都往藏區送,他們經濟水平拉高,更貪了,欸說起來,藏人日子可比我們好過多。」

「怎麼知道他們日子好過?」

他有些訝異,應該從未被人這樣問過吧,他加重語調肯定地回答:「都有報導的嘛!藏族貧困村每家免費送一套新房,這樣的好事我們是連想都不敢想,買房全得靠自己。」

或許他將我們的沉默當成了認同,受到鼓勵般繼續說:「國家說漢藏一家親,但哪裡親了?一直都是我們漢族單方面付出,藏人對我們排斥得很……」

摘自《圖博千年:一位旅人的雪域凝視》

作者/陳斐翡、攝影/尹珪烈。心靈工坊文化出版

 

[1] 尼可拉·洛里奇(Nicholas Roerich,1874 –1947)俄羅斯藝術家、啟蒙學者,曾參與建造位於聖彼得堡,歐洲第一座圖博佛學院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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