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3日 星期五

副刊/愛情,比瘟疫還可怕——讀《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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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西亞.馬奎斯《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封面。圖:郭淳華提供

當瑪莉亞對德勞拉說「我比瘟疫還要邪惡」時,面對如此直接且具威脅性的話語,神父德勞拉拋掉他熟悉的福音書,選擇用加爾希拉索的詩句回應:你可以對能承受的人做這件事。他認為自己能夠承受,不論瑪莉亞將對他做些什麼。其實,瑪利亞並未刻意對他做什麼,但德勞拉已知道他的人生將要發生某個重要和無法改變的影響。他抑遏不住過度的熱情,對著火紅的頭髮披散於肩、在圖書室裡留下滿是梔子花香的瑪麗亞的幻影,不斷吟誦詩句:我為妳而生,並為妳重生,為妳而死,為妳而亡。

故事最後,因愛而亡的並非一直以來為信仰狂熱燃燒、堅守禁慾的荒漠、離惡魔如此遙遠,卻終究還是陷入愛情的德勞拉;死亡一如預期是降臨在罹患狂犬病、必須不斷「驅魔」的瑪利亞身上:「當守衛修女進來牢房,要替她準備第六場驅魔儀式時,卻發現她在愛情的擁抱下死在床上,她的雙眼發出光芒,皮膚宛若新生一般細嫩。她剃光的腦袋長出大量的頭髮,就像是泡泡一樣冒出來,愈長愈長。」而這樣的死亡算是一種結束嗎?

《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是哥倫比亞作家賈西亞.馬奎斯較晚期的作品,有了1982年諾貝爾奬的光環,再加上得獎前已有扛鼎之作《百年孤寂》、《預知死亡紀事》,讀者應該會想:這位拉丁美洲魔幻寫實大師接下來要處理什麼主題?馬奎斯無所畏懼(至少我認為是勇敢的)選擇了一個毫不新鮮早已陳俗的主題:愛情。得獎後,他先完成了《愛在瘟疫蔓延時》,十多年後,已近暮年的他又寫下了相對來說較小品、更輕簡的《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這本書就是在寫愛情,當然,又不只是愛情。

一開始閱讀此書我便甚感欣喜,我不禁揣想,當有人問我什麼是「魔幻寫實」時,我終於可以十分明確地找到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就是這本書!而且是非常典型的「拉丁美洲」魔幻寫實,道道地地。與另兩部我喜歡的作品《沒人寫信給上校》、《異鄉客》相比,老實說,後兩本寫實的部分仍大過魔幻。你也許隱約感覺到故事中某些敘述的方式和情節的進行,帶有微妙的奇特感,卻又不覺得它是虛構的,那些人事物即使荒謬詭異,但真的有可能會在周遭出現上演。

《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則是魔幻大於寫實,以魔幻的部分支撐寫實的動人。馬奎斯在小說一開始就刻意用他曾經「真實」的記者經歷,「真實」的時間地點,寫「真實」存在的克拉拉修道院,用實然的口吻去記錄這個故事。表面上看起來像是對真實世界的一種報導紀錄,然而若用理性去檢視,會發現它們帶有一種無法解釋的非真實性和神秘感。讀者處在一種「背離我們經驗感知但卻又願意相信它真實存在」的矛盾感受中。我一直認為這種矛盾卻不違和的感覺,就是讀魔幻寫實作品必會有的微妙吸引力,而這種感覺在讀這部作品時最最能到印證,對我而言。也許「愛情」本就是既「魔幻」又「寫實」的吧?

至於為何說是典型的「拉丁美洲」,這牽涉到故事的背景和構成角色行為的背後因素。以往讀馬奎斯其他作品時不見得會注意的歷史文化層面:拉丁美洲因西班牙殖民而需要引進非洲黑奴勞工所帶來的影響,在這本書的故事裡完全被突顯出來,這種綜合性的文化、宗教和生活習慣,是拉丁美洲特有卻被我忽略的重要特色

故事中的希娃·瑪麗亞,既是西方貴族的後裔,又浸淫在非洲民俗中長大,她被強迫接受天主教的約制,卻又保留非洲魯巴的宗教信仰,兩股力量在她身上較勁,悲劇於焉而起。同樣的問題也發生在在神父德勞拉的身上,他被原先信仰的真理與內心萌生的情感拉扯,如何治療瑪麗亞的狂犬病(或者說是進行驅魔儀式),「怎麼接下去?」他問自己,也許唯有靠他縱身墜落,最後把自己託給一個明知道終將失去和毀滅他的人,一切才得以解決。

其實他們都沒有被毀滅,「幸福治不了的病無藥可醫」,若連幸福都治癒不了,其他的儀式也只是徒勞。我相信愛情的幸福已救治了她和他,否則瑪麗亞躺在棺木中如雲瀑一般的秀髮為何仍不斷的生長著,讓二百年後的年輕記者(真實的馬奎斯的化身)親眼見證時間摧毀了什麼,留下了什麼?愛情的確比瘟疫邪惡,愛情甚至比惡魔可怕。但,「其他的惡魔」才是真正把人毀滅的問題所在,不是愛情。

作者

郭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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