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經過桃園通往中壢的縱貫公路,喧囂車陣中無意間瞥見路旁一座貌似廟宇前燒金紙的爐塔,從小在客家鄉鎮長大的我,想起童年時即被告知這亭塔的作用:它並非一般祭拜神明祖先時燒金紙用的爐塔,而是一座「惜字亭」,又稱為聖蹟亭、敬聖亭。往昔前人惜字敬紙,把紙張上的文字視為先祖先賢留下的聖蹟而崇敬之,所以當這些字紙不再被需要時,仍不得隨意棄置,必須集中後放入惜字亭中焚燒。書籍經典需珍視敬重自不在話下,連上面印有文字的廣告日曆報紙或隨手記錄的紙張雜什,亦不可等閒視之,畢竟上面留下的都是「聖蹟」。惜字敬紙,在現今一切都逐漸電子化的時代,是多麼不切實際卻又嚴肅且浪漫的心情啊!
這座位於中壢新街國小旁的惜字亭,是桃園現存的五座惜字亭中規模最小、修建年代最近(約日治大正年間)的,一般多稱它「中壢新街聖蹟亭」,不過即使是當地人,應該也很少注意到它的存在,早已沒有居民特意將字紙拿來此處焚燒,它就這樣寂寞地立在道路旁靜嗅人世煙塵。另一座在大溪齋明寺後方山坡的敬字亭上有副對聯:形聲藏蘊奧,點畫破荒茫。這幾個字的涵意真好,當落筆後文字的形象躍然紙上,我們在心中琅念屬於它的聲響,世間一切深蘊的奧妙都在其中了;當寫下文字的點捺橫豎後連綴語句,所有蒙昧未知的天地荒茫便澄闊清明了。
但把文字視為聖蹟並要求一定要把紙張焚於爐內,現在看來畢竟是迷信且不合時宜的吧?早在清末民初,魯迅、周作人兩兄弟就曾不太文明地在投宿旅店時「上完廁所故意用報紙擦拭」,以此表達「惜字敬紙不過是種迷信」的鮮明立場,此舉惹得旅店裡其他住客告知「願意供給上茅廁用的草紙,請勿用字紙,以免別人望而生畏」(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往日本去〉)。其實周氏兄弟也自知理虧,他們不過是想藉此提醒、諷刺那些以為只要透過這種表面形式,就能獲得孔老夫子之類的聖賢保佑而獲得智慧,但平日卻未真正珍視文字亦不甚閱讀的人罷了。
我想只要真心相信文字的確充滿力量、值得敬重,那麼即使新街聖蹟亭蒙塵在道路旁、大溪敬字亭湮沒在蔓草中,也無損於文字本身的價值吧。
隨著對「惜字」概念的隨興浮想,不禁使我連結到作家在創作時「珍視筆下每一個字所代表、所蘊含的意義,不輕易為文」的態度。
對文字的敬慎珍視,是作家創作時的責任感。作家老舍在談用字精簡時曾說:「一件事也許普通人嘴裡要說十句,我們要設法精簡到三四句,這是作家應盡的責任,把語言精華拿出來……描述一個情節的發展,若是能夠選用文字,比一般的話更簡練更生動,就是本事」(老舍〈關於文學的語言問題〉)。所謂「語言精華」、「選用文字」,即是創作者有意識地在面對文字時一種莊重敬慎的態度,因為不願意放任文句枝蔓雜蕪,所以珍惜所使用的每一個字。
作家王文興以篤信且堅持實踐「由慢到精」的創作態度而著名,他長年維持「一天兩小時寫三十個字」的創作速度。作家在〈尋找背海的人〉紀錄片裡,屈身俯案的身影令人印象深刻,他握著鉛筆不斷敲擊桌面,發出動-動-度-度-的聲響,在紙面上刻畫出神祕難解的點與線,然後再將這些符號繕寫成文字,他說自己創作時「需要集中精神,有高度警覺性,考慮一個字的選擇」,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作家面對文字時的莊重與敬意,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惜字」?
海明威在詮釋自己所提出的冰山理論時曾說:「如果一位作家對於他想寫的東西心裡很清楚,那麼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只要作家寫得真實,讀者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有寫出來似的」(海明威〈午後之死〉)。意即作者必須要讓讀者能夠在保留下來的那些,如在海面上八分一冰山的文句中,讀得出、感受得到海面下未見到但仍真實存在的八分之七的冰山。要如何達到這個效果?作家決定選擇保留那些文句,便成了重要的關鍵。
據說海明威曾經與人打賭,能用簡短的六個字,傳達一個情節完整、情感豐富的故事。六個字?這簡直匪夷所思,而海明威寫下的是這句話:For sale : Baby shoes. Never worn. 出售:未曾穿過的嬰兒鞋。你讀到那些留白中未說出來的無奈與傷心了嗎?只要敬慎地面對文字,它便能帶來巨大的感染力,甚至是幾經思考後被選擇省略的部份,亦具有意義。如此,我們如何能不惜字敬字呢?
作者: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