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0日 星期二

副刊/創作者想對創作者說的話——藤本樹的《驀然回首》與《再見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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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繪梨》與《驀然回首》書本封面。圖:郭淳華提供

與剛看完動畫電影《驀然回首》的小女孩聊起日本漫畫家藤本樹時,討論到一個有趣的命題:創作者究竟是為了讀者、聽眾、觀賞者而創作,還是只要為自己的創作理念、對自己的作品負責?我告訴她,有一個很喜歡藤本樹另一部作品《再見繪梨》的學生曾說:如果有人因為看不懂、不知道在說什麼而覺得《再見繪梨》難看,他會很難過。小女孩回應我:不,看不懂也還是很好看。

當讀者說「看不懂也還是很好看」時,這會是令作者感到欣慰的一句話嗎?讀者會覺得好看,必然是在某一部份讀懂了作者想表達的,不論懂得的那一個部分有多麼微小,對作者而言,都是非常珍貴的吧?若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想我這個「普通讀者」在《驀然回首》與《再見繪梨》裡看見的,應該是藤本樹想對與他一樣是創作者的所有創作者說的話。

創作是件寂寞的事,你不能奢望有人支持陪伴,你只能踽踽獨行。許多時候呈現在眾人看得見的作品背後,是你不被看見、經年累月伏案作畫的身影;是你不被理解、耗日費時持鏡攝影的傻勁。

《驀然回首》書裡令人印象最深刻的畫面,是主角藤野呈現在跨頁四格中繪畫的背影:小時候的她看到京本的畫受到刺激後,開始不停地畫,任憑窗外景色流轉、四季變化;長大後的她依然在大跨頁中繼續用同樣的姿態不停持筆創作。而《再見繪梨》裡的優太,則是在還不知道這些收集來的拍攝鏡頭會為即將逝去的母親,或生病的繪梨留下什麼記錄前,只能持續不停地拍攝,數十小時、數百小時,直到累積數千小時。在不知道這些作為有何意義時,創作者只能耐得住寂寞,做就是了,不做就什麼都沒有了。

若說創作者不需要知己、不需有人懂得自己,只要對作品盡心負責就好了,那絕對是騙人的。當京本告訴藤野她是多麼崇拜藤野時,藤野興奮激動的步伐幾乎要飛躍成舞(又是一個大跨頁);當繪梨是唯一一個認為優太的「死亡爆炸媽媽」短篇拍得好的人時,優太便願意放下沮喪的情緒,應繪梨的要求為她再拍攝一部好看的、讓所有人都掉淚的紀錄片,作為對那些嘲弄優太的同學的報復。

創作者需要懂他的人,藤本樹用漫畫的線條、畫面、分鏡對其他創作者說著深情的話語:我想我懂得你們,就像京本欣賞藤野、繪梨理解優太一樣。我也是創作者,我們可以彼此支持、相互參照,就像京本是藤野創作時的另一面、繪梨是優太創作存在的意義一樣。如此,創作這件寂寞的事便不再這麼寂寞了,藤本樹需要的不只是單純的讀者,而是同時也是創作者的讀者。

《再見繪梨》書中,作者藉由優太的父親之口對創作者說:「創作就是要深入觀眾內心的煩惱,藉此讓對方歡笑或哭泣,要是創作者不會受傷害的話,那不是不公平嗎?」是啊,藤本樹彷彿殘忍告知:我們這些創作者啊,受到傷害是必然的,請你做好心理準備,當你企圖用作品去掌握閱讀者的喜怒哀樂時,就必須要知道,一旦不能被讀者理解、閱讀者不能被掌控時,你會受到傷害,這很合理啊!我們只能再更強大地繼續走下去。

於是《驀然回首》的最後一頁,藤野在失去京本後,仍繼續投身作畫,熟悉的伏案身影再現,讀者看不見她受的傷害;《再見繪梨》的最後一頁,優太在多年後與不斷重生的繪梨再遇,他跨步前行的身後熟悉的爆炸畫面再現,卻不讓讀者看見他受的傷。看不見不代表傷不存在;而傷存在不代表可以一蹶不振。

《驀然回首》的日文書名是「ルックバック(Look Back)」,若依字意直譯的話,會比詩意的「驀然回首」擁有更多的涵義:京本當然是看著藤野的背影前進,但那件背後簽了「藤野步」的衣服一直掛在京本房間裡,不也象徵著只要京本往後望,藤野也時刻趨跟在她身後?不論她們兩人哪一個往後回首,看到的都是創作者一路走來彼此扶持的風景。而《再見繪梨》的日文書名是「さよなら絵梨」,さよなら在日語中除了表示再見之外,還帶有永別的意味。優太也許是再一次地用爆炸的方式,象徵與心中所愛告別,而這一次是徹底永別了,他必須如此決絕,才能真的展開新頁。

於是我想,創作對藤本樹而言,便是一次次的在「回首」中「再見」--再一次地照見自己的初心,並在一次又一次的創作完成後,徹底向過去的自己道別,然後往下一步走去,這是藤本樹用作品對同是創作者的讀者說的話。

作者:郭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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