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聊聊古文的神聖性、不可侵犯性,究柢能改一字不?
提到「 蘇門六君子」,俱是文壇上數一數二的翹楚,文風更是別具特色,各顯神通。黃庭堅的詩風奇崇瘦硬、獨闢蹊徑;秦觀的詞風委婉含蓄、清麗典雅;張耒擅寫辭賦,平易流暢;晁補之風格溫潤,俊邁暢適;陳師道趨幽避俗,詩詞逸飛;李廌針砭時事,煮古論今。他們同在蘇軾門下求學發展,也都留下了千古佳話。
不管是「 蘇黃」或是「 蘇黃米蔡 」等美譽,都看得出黃庭堅在文學與書法藝術上的成就與地位,他是蘇門六弟子中的首位,一來年紀最大(只小蘇軾九歲),二來文采與書法也最亮眼,因此與蘇軾雖名為師徒,卻情同兄弟。
同為蘇門六君子之一的張耒在《明道雜誌》中記載:「蘇長公有詩云:『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是說一位行腳僧,幾乎走遍了半個天下,在一個寺廟歇了腳,頭上正頂著大太陽,用的是「白頭」對「天下」。黃庭堅見了便提筆改成「初日頭」。張耒問原因,黃庭堅對曰:「豈有用白對天乎?」張耒不以為然,過幾天問蘇軾。蘇軾回答說:「若是黃九要改作日頭,也不奈他何。」這說明什麼呢?蘇軾不一定全然認同,但至少有包容異見的雅量。
如果說東坡寫得好,就證明山谷改得差;如果山谷改得好,不就證明東坡寫得差了,不是嗎?
李敖極推崇蘇軾的才華,但看法與山谷同,也覺得蘇文並非全然不可撼動,於是在前赤壁賦末段幫蘇軾改了幾個字,並洋洋得意。依李大師臭屁的個性,曾說杜甫的「 讀書破萬卷 」算什麼,他都破十萬卷了,也沒啥好拿來說嘴的(其實經常拿來說嘴呢!),他提到蘇軾前赤壁賦末段如下:
「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其中後八句有八個「之 」字,李敖認為用得太泛濫了,因此拿掉幾個字以後如下:「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爲聲,目遇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所共適。」調整以後是有幾分道理的,難分優劣,遑論對錯,但確實可以拿來討論,也許能因此而迸出璀璨的火花也不一定。
歐陽修(醉翁亭記)一文,其中有四句如下:「 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泉香而酒洌」,其實初版如下:「 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酒洌而泉香。 」並且已鐫刻在石碑上,歐陽修佇於碑前,口誦心唸,尚覺不妥,才將第四句做了調整。我們李大師又說話了,主要原因是考量「香 」和「洌 」字的平仄,故而調整。確實寫文章有時候考慮音韻,會帶來神奇的效果,例如絕句、律詩或是對聯;但話說回來,歐陽修的考量應該沒有這麼複雜吧!前兩句都是(先溪後魚),後兩句當然按其規律(先泉後酒)了,如果真要音韻暢耳,又想詞性協調,似乎更改後的句子仍不理想,因為第一句是「 漁」,第二句是「 魚」,兩字意思完全不同,況且四句中有三個「而 」字,對稱性不佳,因此或可調整如下:
臨溪求魚,溪深而魚躍;
釀泉為酒,泉洌而酒香。
至少更工整些,看倌以為呢?
韓愈(論佛骨表)首段:「 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其中好幾處的「年 」字,與其說是「頂針 」,不如視為「贅字 」,可調整如下:「 昔者黃帝在位凡百,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九十八歲;帝嚳在位七十,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百一十八歲 」。
又第三段:「 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材識不遠,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可將「不能 」改為「未能 」,以避開前一句的「 不」字,語感會更加妥切,改後如下:「 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材識不遠,未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
接著談到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遊記)結尾:「 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爲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其中「 故為之文以志」與「 故為文以志之 」意思是相同的,但後者似乎流暢些,改後如下:「 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爲文以志之。是歲,元和四年也。 」這也是可以提出來討論的議題,而非全然不能挑戰。
曾鞏(墨池記)末段:「 墨池之上,今爲州學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書‘晉王右軍墨池’之六字於楹間以揭之。 」其中最後一句有兩個「之 」字,竊以為第一個「 之」字可刪去如下:「 墨池之上,今爲州學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書‘晉王右軍墨池’六字於楹間以揭之。」
王安石(遊褒禪山記)開頭提到:「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其中第一句「謂 」有(稱作、稱之)的意思,因此後面的「 之」字算是重複意思的贅字,可刪如下:「 褒禪山亦謂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
蘇洵(六國論)第二段提到:「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 」如果改一字如下:「 今日割五城,明日讓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 」以「割 」對「讓 」,意思相同,字則不同,更能增加類句的趣味性。
最後提到蘇轍也寫了一篇與其父同名的(六國論),其中首段如下:「 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其中第一句有兩個「之 」字不妥,語感也不順,第二句「而 」字則是多餘的,改後如下:「 蓋未嘗不咎時士慮患之疏,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會更加洗練流暢些。
本文僅就唐宋八大家的一流作品提出一點看法,意見容或不同,但絕不害原文之崇隆,甚至是敝人的才疏學淺,以至於指妙為謬,導正成誤,也是大有可能的。故拋出議題是實,挑戰古人則萬萬不敢,還需大家察諒,是後學之至盼,誠如沈復在(浮生六記)所云:「 亦猶小草無聊,自矜其花;小鳥無奈,自矜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