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一睜開眼,按掉鬧鐘之後習慣性滑開手機,偶爾會看到友人傳給我的訊息,有時是分享一部電影、一篇文章;或者是傳來一首歌曲、推薦一部動畫。在這個時間點看到的訊息,常令我十分感動,因為我想像著這多半是前個深夜,他也許在網路上看見聽見什麼有趣的感人的精彩的,心裡便響起一個聲音:「啊,這個她應該會喜歡」,然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與我分享了。
讀蘇軾的小短文<記承天寺夜遊>時,我總想:誰是生命中的張懷民(張夢得)?深夜,無眠的你外出散步,見庭院積水中的月光返照、竹柏倒影,你想和誰分享?他,不會因為你半夜打電話給他邀他出來散步而生氣,即使會碎念兩句但還是出來陪你了;或者說即使你知道他會臭罵你無聊,但你一點也不怕,因為你知道他一定會出來,而且你相信他會懂得這些在別人眼中無足一賞的風景,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若換成是他半夜打電話叫你出來看夜景呢?你必也是在抱怨幾句後還是出門了,因為你知道他一定是有什麼東西要和你分享,而他會分享給你的應該也是你會懂得的東西。
「何夜無月?何夜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蘇軾和張懷民同至黃州,當時愁慘的心境豈能用個「閒」字道盡,但「兩人」這詞一出口,我們,就一點也不孤寂了。生命中有一個張懷民就夠了,何況可能還不止一個,多幸運呢!如果他還沒在你生命中出現,慢慢等待並尋找,找到了要大聲謝謝他。
真的非常謝謝分享書籍、文章、電影、動漫給我的你,你不會想太多:她會喜歡嗎?也不覺得羞赧:我分享的這個她會不會覺得不好?毫不忸怩猶豫:這個值得跟她說嗎?你誠懇純粹無所顧忌地,自己覺得美好的、自己也喜歡的,就直接分享了,並把我的喜好放在心上,這怎能不令人感動?我要大聲謝謝你們!
反觀我自己,面對喜好的事物,總不好意思用分享一詞,更不敢說推薦,因為我沒有友人們分享給我各種事物的時候那種真切單純,有時我害怕洩漏太多的自己,不免忐忑又世故地想:這值得說嗎?當你夸夸宣說「這很棒喔」的時候,別人會怎麼看你?你看的書聽的音樂看的電影,在在形塑你是什麼樣的人,這樣的袒露好嗎?——矯情而複雜的心思,便失去分享的意義。
最近因為重看了維吉尼亞.吳爾芙的《燈塔行》和《達洛威夫人》,於是我找到二十多年前(2002年)看的電影《時時刻刻 The Hours》DVD再看一次。記得當時在電影院裡,從第一個鏡頭吳爾芙走入河裡開始,我一直是屏住呼吸、心緒不定的,直到最後一幕梅莉史翠普飾演的克勞麗莎微笑拉上窗簾,妮可基嫚飾演的維吉尼亞的聲音傳來,說著寫給先生倫納德的遺書內容:「你要把人生看透徹,一定要真實地面對人生,了解人生的本質,當你終於了解人生,就能真正地熱愛生命,然後才捨得放下。記住我們在一起的這些年,永遠不要遺忘,永遠記得我們的愛,永誌不忘生命中的時時刻刻。」——我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我不敢說我在分享、推薦這部電影,但我希望我能這樣說:如果有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他也看了這部電影,若他能了解茱莉安摩爾飾演的蘿拉布朗,為何在外人眼中如此幸福美滿卻決定在那樣的一天結束生命?又為何在旅館裡改變心意回到家?又為何最終還是離開丈夫孩子?而且影片結尾年老的她對克勞麗莎說的話「如果我能說我很後悔就好了,那也許會比較簡單好過」是什麼意思?如果這個我並不認識的陌生人能理解上述種種,並且想到的和我心裡的感覺一樣,那麼即使我對他一無所知,我還是非常願意和他當好朋友。
曾聽過一段Podcast,講者提及春上村樹曾說:如果有人讀過《大亨小傳》三遍,就可以成為他的朋友;而講者自己則笑著說:如果有人讀過《包法利夫人》三遍,我也願意和他做朋友。正確來說,那句話應該是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藉由永澤的口說出來的,書裡的主角渡邊是這樣敘述的:
「當時我周圍只有一個人讀過大亨小傳而已,我和他親密起來也是因為這個。他是名叫永澤的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屆,我們同住一個宿舍,算來只是相互認得對方的臉而已。有一天我在餐廳照得到陽光的地方,一面曬著太陽一面讀大亨小傳時,他就走到我身邊坐下來問我在讀什麼?大亨小傳。我說。他問有趣嗎?我回答這是從頭讀第三次了,但每次重讀有趣的部份就更增加。如果是能讀大亨小傳三次的人,應該可以跟我做朋友。他好像在說給自己聽似的,於是我們成為朋友。」
如果是能讀《 》三次的人,應該可以跟我做朋友」——這句話的空格裡,如果讓你填入一本書或一部電影,你會填上什麼?你願意將自己喜歡的事物毫不羞赧猶豫、純粹真摯地分享給他人嗎?願我們都能透過分享,找到生命中的張懷民。
作者
水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