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日,已從盛夏跌入秋末,逝水無情,歲月催老,翩翩少年,忽焉白頭。西風凜冽,不覺商意已綴滿林間。寒涼裡,醉暈一樹風華;搖曳下,翻落幾許憂傷;惟蕭瑟之中,亦有趁時而起,絞殺百花者 ── 此菊是也。
唐末詠菊詩(一稱不第後賦菊詩)云:「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菊花宰制季節而不為霜天所欺,一如黃巢宰制命運而不為落第所屈,此皆人與物之梟雄也!以菊之故,忽憶起「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二句,此乃「浮生六記」卷一(閨房記樂)之名言,蓋以季節之頽殘,對比菊花之始盛,既有「閨房」二字,又有沈復對陳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註1)之形容,故趁此興,敬邀讀者領略沈復筆下陳芸之美。
芸予人第一印象 ── 舒服也!於是沈復初見即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芸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故沈復於年一十三,隨母歸寧,得見所作,嘆其才思雋秀而心注不能釋,想是時,應已無主於六神矣!
芸之美,不在其媚,在其才華;不在其豔,在其真善;故有文述如下:「時但見滿室鮮衣,芸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
芸有針黹之淑,飛紅之羞,故於堂兄玉衡嘲笑下,大窘避去,再往,亦匿,恐貽人笑也。又知書達禮,博覽群籍,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耳!概述如下:「芸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芸作新婦時,宵衣旰食,敬謹自持,故有下言:「初甚緘默,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
一日,芸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沈復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芸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悟耳。」沈復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芸發議曰:「杜詩錘煉精純,李詩瀟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足見陳芸既能詩,又能文,也能議,更能論,真才女也。
芸重禮節,心外皆然,有文為證:「余性爽直,落拓不羈;芸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曰:(禮多必詐)。』芸兩頰發赤,曰:『恭而有禮,何反言詐?』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芸曰:『至親莫如父母,可內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戲之耳。』芸曰:『世間反目多由戲起,後勿冤妾,令人鬱死!』」
芸又能觀劇而慘然,而墮淚,入戲之深,如臨其境也,有文為證:「吾母誕辰演劇,芸初以為奇觀。吾父素無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余窺簾見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芸一人支頤獨坐鏡奩之側(註2),余曰:『何不快乃爾?』芸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斷腸耳。』俞與王皆笑之。余曰:『此深於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坐於此耶?』芸曰:『俟有可觀者再往耳。』王聞言先出,請吾母點刺梁後索等劇,勸芸出觀,始稱快。」
芸扮男裝,從夫蕩於市肆,見夫凝眸戲子憨園甚久,知夫之意而為一計,計以己力以合良緣,並遂夫願,有文為證:「憨曰:『聚合之權總在夫人也。』即此觀之,憨心已得,所難必者冷香耳,當再圖之(註3)。余笑曰:『卿將效笠翁之憐香伴耶?』(註4)芸曰:『然。』自此無日不談憨園矣。後憨為有力者奪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綜上所述,芸以柔媚之姿,李杜之質,加以嚴禮之教,與夫率真之情,故而沈復云:「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至於沈復所擬情狀,所描種種,是否過譽其妻然後有斯作,則從「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可辨真偽耳!
註1:「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指陳芸身上有一種纏綿的姿態,令人銷魂失魄。
註2:「見芸一人支頤獨坐鏡奩之側」指陳芸一個人托腮,獨自坐在納鏡木盒旁。
註3:「所難必者冷香耳!當再圖之。」(難必:難以肯定、難以達成。)指事情成敗的關鍵在溫冷香,還要再想想辦法。)
註4:「卿將效笠翁之憐香伴耶?」妳將效法明末清初李漁(笠翁)佳人愛佳人之名劇(憐香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