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已來到初七,從期待新年的來訪到目送它的別離,這時之巨輪呀!已悄無聲息地大步向前,一如流星之快速奔逝,一彈指,就倏地老去;一剎那,就杳然無蹤;以至於任憑逃逸而無法追回,聽其遞嬗而徒呼奈何。童稚時,希冀能快快長大;可如今,卻期盼慢慢老去;這時間啊!是公平的,也是無情的;是虛幻的,也是不可違逆的;一旦認定時間為具體且實有的,便會受其宰制,而以假為真,而以虛為實,乃至於生死流轉而無有出期。
若將「佛」字拆解,便是「弗人」二字,佛有大智慧而通曉世間一切法,弟子問佛:「您既神通又慈悲,為何還有眾生輪迴受苦?」佛說:「我雖有宇宙最大之神通力,但依然有四件事情是做不到的:第一、因果不可改,第二、智慧不可賜,第三、真法不可說,第四、無緣不能度。」天雨雖寬,從不潤無根之草;佛法無邊,亦難度無緣之人;偏偏時間相與空間相最難破除,因此眾生總在六道之間拚命地迷茫、執著、輪迴、流轉,而難體大道,而難登彼岸。
誰不想前方大開?誰不盼步步生蓮?但福不夠,以至於難臻化境;慧不足,故無法端坐蓮台。在娑婆世界裡,你想的,常常不肯出現;你要的,偏偏得它不到;你愛的,總嘆無法恆有;你怕的,卻是如影隨形。金錢、權力、健康、欲望皆然,所以會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以及五陰熾盛八種苦,雖樂而不久,雖苦而堪忍,故稱此世間為「堪忍世界」,但此非涅槃之淨土,亦非究竟之樂園,實有抽離之困難以及解脫之必要。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曾慮多情損梵行, 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我試著翻譯如下:「我曾憂慮過因為對妳濃厚的情意而影響我上求佛道的心,如果前往布達拉宮修行又害怕與妳分別,世間如何才能得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啊?讓我既不辜負佛陀也不辜負妳的心意。」這是(求不得苦)。沈復在描述妻子陳芸臨終前的最後一刻如下:「芸乃執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繼而喘漸微,淚漸乾,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對於陳芸而言,是(死苦),對於沈復而言,則是(愛別離苦)。林黛玉情緒太多,情感太豐,妒意太強,內心太弱,因此水泡心甚旺,玻璃心尤烈,是五陰熾盛中的(受蘊熾盛苦)。
《普賢警眾偈》在(法句經·無常品)中說:「如河駛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還。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燃,但念無常,慎勿放逸!」我本駑鈍,故難參最上之道;業障亦重,遂難體究竟之法;兀自沉浮於苦海之中,也不知總歷凡幾,方得解脫?遠的不說,大的不提,只求能靜下心來,理好當下,或擁奇抱怪,或裝瘋弄笑,或嘲星諷月,或議花評草;或抱物中之樂,或攬物外之趣,使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冷眼觀人,冷耳聽語,冷心思理,冷情當感。
浮生六記有一段文字記錄著沈復的生活情趣:「時方七月,綠樹陰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製魚竿,與芸垂釣於柳蔭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随意聯吟,有『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卧,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三鼓歸卧,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就這股恬淡,這些平常,這般自適,這等舒暢,乃劫波上的萬道黃金光,也是苦海中的一帖清涼散,於是萬緣碎裂而有為皆幻,雜緒填膺而突生喟嘆,嘆曰:「仙境已難覓,佛國道更遠,豈羡鴻鵠志?但期一花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