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烏臺詩案,歷經了一百零三天牢獄之災的蘇軾,可謂是驚魂未定,身心俱疲。經過多方的營救,最後被貶爲黃州團練副使,但不得簽署公事,也不得擅去置所,這不啻淪為「半犯人」的管制生活,惜才的考量沒有,羞辱的成份居多。雖然在《定風波》寫到:「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但境界現前時,模樣果能如此灑脫?《前赤壁賦》也提到:「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但真遇事了!內心豈能如此超然?
在許多經典的作品裡,可以看出蘇軾內心的糾結與矛盾,既想要一吐委屈與怨氣,又不能削弱神采與剛強,於是只能雙面兼顧,兩境併陳,例如《滿庭芳·蝸角虛名》一詞就相當貼切,它以議論為主,抒情為輔:「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這裡的「著甚」是憑什麼、為什麼的意思;「些子」指的是一點點、一些些的意思;「抵死」是一直、總是的意思;而「苔茵」指的是以苔蘚當作墊褥。於是整闋詞的大意如下:「像蝸牛角一樣微小的虛名,以及蒼蠅頭一樣微小的利益,想想有什麼值得為它而忙碌不停呢?名利與得失早有定數,得者未必強,失者也未必弱啊!趕緊趁著閒散之身未老,就拋開束縛,帶點不羈的狂放吧!即使不到一百年的時光裡,我也願意大醉它三萬六千場(按百年約有三萬六千天,等於天天大醉一場的意思)。仔細想想,一生中有一半日子是被憂愁及風雨干擾,又何必一直說短論長呢?不如面對這清風皓月,以蒼苔為褥席,以高雲當帷帳,寧靜地生活吧!江南是多麽地美好啊!不如喝上一千盅美酒,接著再高歌一曲優雅的《滿庭芳》。
這種寫作手法都是先困頓後轉念,先低旋後高揚,先受苦後得樂,先折磨後堅強;但,實際情況真是如此豁達嗎?我是帶有一些些質疑的,因為這些豁達違反了普遍的人性表現,除了寫作的技巧與鋪排需要以外,恐怕滿足讀者(粉絲)的期望而不得不然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好讓產出的文章有轉折性,也有可讀性;有匡正性,也有價值性;有傳頌性,也有勸世性。因此,若從這些角度來剖析蘇軾的心情,會有更多的同情與不捨,甚至帶有一點點不太真實的矯情,於是「一蓑煙雨任平生」會讓人看不出釋然與豁達,反而激出了更多的無奈與淚水。
而這闋詞讓我聯想到浮生六記卷六裡的一段話:「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谷,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台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誇什麼龍樓鳳閣,說什麼利鎖名韁。閒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溶翠尋芳。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態炎涼,優遊閒歲月,瀟灑度時光。」這段話似乎就是從蘇軾的這一闋詞發想而來的,因為彼此的精神有許多的相似性,而彼此的靈魂也有高度的重疊性,這是皎然法師所說的「偷勢」嗎?即便有也不害內容的洗練,就算是也不妨用詞的高妙,尤其必須說明的是與沈復沒有半毛錢關係,因為浮生六記的卷五與卷六早已亡佚而為好事者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