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3日 星期五

副刊/如果被丟在夜裡的墳場要怎麼回家

今年春天在日月潭邊的草地上,再次遇見闊別二十多年的「綬草」,激動之餘卻有隱然的失落:「線柱蘭」呢?記得綬草附近總是有線柱蘭,這一株株嬌小清雅的台灣原生種蘭花,也多年未見了。

 

線柱蘭 複製 scaled
線柱蘭原生於熱帶非洲及亞洲,台灣分布於低海拔開闊地。圖:楊智凱提供

「線柱蘭」大約十至十五公分高,生長在春天的草地上,一整片煞是好看,但你得是踽踽獨行的低頭族或者植物愛好者才有幸能欣賞。

 

在花蓮的那些年,每年春季都能見到線柱蘭身影,彼時未有智慧手機可搜尋,大抵是去圖書館翻圖鑑才知相關資訊:

 

「線柱蘭(Zeuxine stratematica (Lindl.) Schltr.) ,蘭科(Orchidaceae)線柱蘭屬多年生宿根性地生蘭,別名細葉線柱蘭、絹蘭,原生於熱帶非洲及亞洲,台灣分布於低海拔開闊地。

 

多數蘭科植物喜歡生長在較為陰濕的環境,線柱蘭是少數可於全日照環境下生育良好的一種蘭科植物,通常混生於低海拔日照良好的草皮中。

 

地生蘭,根莖短,斜上。莖淡棕色,直立。葉無柄,成抱莖狀,線形至線狀披針形。花序幾成穗狀,花小但多且密集,花冠白色,唇瓣黃色。花期2~3月。」

 

上述這段文字如果不是植物學家,是會讓人一翻兩瞪眼,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有閱讀障礙的,除非你見過真花或許可以想像。白話翻譯是穗狀的小白花搭配淺綠棕色細葉,在當年滿溢著浪漫泡泡的少女眼裡,是有幾分像小說裡歐洲人喜愛的鈴蘭花,只是靠近嗅聞並無明顯香氣。

 

十八、九歲的少年對世界仍極有「少見多怪」的熱情,首次蹲下幾乎是趴視線柱蘭時,非常讚嘆其花葉之細巧,看得都傻了。進而癡心妄想的挖了幾棵種在小陶盆裡,擺放於宿舍窗台上,也夾進書裡製成押花,其中一株盆栽還送給當時常載我出門遊蕩的學長。

 

在花蓮讀大學的第一年,因為地廣人稀,學校安排研究生幫忙照顧,於是一群有交通工具的學長姐常載我們四處去。到了第二年春天,人際網絡穩定下來,我跟其中幾個成為好友,也常和一位花蓮本地人的學長單獨出遊。當時不確定是否喜歡此人,只是覺得有人陪又事事依順,比同儕好相處多了,於是不排斥約會,還送了線柱蘭盆栽給他當禮物。

 

有一回夜裡散步七星潭,夜未央人聲依舊喧鬧,學長冷不防冒出一段話讓我耳朵瞬間豎起來:

 

「高中時和女朋友吵架,我把她載到七星潭再過去的墳墓堆丟下來,然後騎車回家……」

 

「那來的墳墓?我怎麼沒看過?那時候是晚上嗎?」乍聽之下十分驚訝,瞪起眼睛不停追問細節。

 

「海邊再過去的山下就是,當然是晚上才刺激,看她怎麼走回來……」

 

我順著他的手看向海的彼方,突然錯亂並懷疑起自己是否會錯意,難道他只是當我普通朋友?這樣的春江花月夜,或者耳鬢廝磨,竟講起如何懲罰女友,還兀自呵呵笑?

 

當晚回程車上我很安靜,彷彿受到魘昧,成為那位被拋棄在海邊墳場的女生。她大聲喊叫追著男友的摩托車跑了好長一段路,後來絕望地蹲坐在路邊,偏偏春天的夜裡起霧,連月光都隱微,腳踝還被剛長出來的芒草尖劃傷。

 

之後幾天我都在思考「如果我被丟在夜裡的墳場該怎麼回家?」

 

又想起高中時參加社團露營,營火晚會之後被帶去墓地震撼教育。大夥兒一男一女手牽手走在墳間小路,當晚月圓光照大地,我的心卻漆黑顫抖。不時還有學長姐演出各種行動劇,例如從水溝探手抓腳(然後被踢傷)、躺在地上蓋白布燒紙錢等,甚至看到不是學長姐的男女坐在墓碑前聊天,他們是人嗎?連想問身邊的人都沒力氣。

 

那一晚我緊緊抓住身旁男同學的手,幾乎是被拖著走,幸好安全回到營地。放開他的手時也忘記道謝,連人家長什麼模樣都不「願意」記得,也沒有後續的交換通訊,畢竟是自己最狼狽驚慌的模樣,最好彼此相忘於天涯吧。

 

那麼,如果我被單獨拋棄在墳墓堆又該當如何?而且沒有可以狠抓的男同學?就算是《三言》裡的鄉野奇談都沒這麼慘澹的主角!至少清明節外出喝花酒的書生還有同伴相互扶持在野墳堆裡闖蕩,和各路鬼怪追趕跑跳碰,反觀她/想像成為她的我,孤身一人。

 

承平之世長大的孩子,誰會夜半行走於墳場?倘若能跑出墓園,還有一段海邊上的荒路,東海岸的浪聲善於攝人神魄,心識必定遭受重創,不是短時間能復原。

 

於是反覆思索幾日後,我向男人要回線柱蘭盆栽,小小蘭花早已枯萎。我窗台上的雖然也沒能活幾日,但起碼是在關注與憐愛裡乾涸,給他的卻是從牆角挪出,可見是隨手一擺,可憐委屈了線柱蘭。

 

當時年少只覺惶惑與害怕,今日已屆中年,想起來則是憤怒與無奈。是誰告訴他可以倚仗交通工具的優勢欺凌人,然後沾沾自喜,還能跟無知少女炫耀惡行?

 

往後再回七星潭,還是會望向墳場方向,卻都快快轉頭,也不曾刻意探路前往。少時在父母的嚴謹管教下不諳世間事的我,一切都是在濃霧中獨行闖蕩,但至少我還能用一株一株的線柱蘭填滿記憶中的晦暗,再填出一條路來,讓純白的小花穗引領自己走出墳場。

 

那她呢?她應該也是花蓮人,若有天能相識,想約在春天的校園草地邊,一起欣賞這優雅的台灣原生蘭花。因為我曾在想像中成為妳,而妳拯救了我,希望這些年來妳也都安好無恙。

 

作者:王自由

 

本文為作者授權文章,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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