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中心街區有座廣場,靠河岸的牆上掛著「感黨恩、聽黨話、愛祖國」的紅色大字。商街依著河道延伸,河邊幾株瘦弱的行道樹胡亂伸展枝葉,街上的店家索性把衣物掛在樹上晾曬。冬陽乍現的閒暇午後,商街前聚集更多出來曬太陽的人,連旅館附近的川食館老闆也蹲在路邊抽菸。
這家餐館從早餐的油條、小籠包開始賣起,白日裡供應水餃、湯麵,和酸辣粉、冒菜等四川特色料理,直到午後七、八點晚餐時間以後才打烊。店中擺設簡單,四、五張方桌配上塑膠腳凳,是中國城鎮裡常見的普通食堂;廚房空間特別窄小,爐前只容一個人旋身,所有菜色都是在那個一坪左右的小空間裡做出來的。而廚房上方以木板隔開的夾層,就是老闆和他的妻子晚上休息的地方。
在康地旅行總能認識幾位來自四川的廚師,大多是夫妻倆經營家庭餐館,把孩子寄養在老家。曾經在芒康遇到一家四口,他們背著棉被、鍋盆,手腳並用地攀爬過二、三公里碎石山岩,繞過坍方的道路,要前往林芝去開一家四川餐廳。記得那還是這個世紀初,正如火如荼的推動西部大開發,在康區通往拉薩的通路上炸山輾谷,到處都是開挖的工程。那家的年輕媽媽告訴我,幾年前他們一家遠從四川樂山搬到雲南大理,之後聽說林芝機會多,於是又上路去闖闖看。
圖博地區經歷大開發,二十年過去,地勢再高再遠的縣城裡也是高樓林立,市場中蔬果豐盛,薪水漲了十倍,物價、租金的漲幅更超過十倍以上;只是生活品質依舊,除了過年的幾天假期,終年沒有休假,每天從早餐賣到晚餐,自己的三餐趁著空閑隨便吃,晚上也躺入無法站立的小隔間裡湊合睡。
客人少的時候,老闆和妻子在廚房旁的客桌上收拾青菜或包著水餃。他自稱老徐,說他們夫妻倆待在得榮已經是第八個年頭,「搞這吃的生意就更久,足足有二十多年囉!」
徐老闆嘆著氣說自己闖蕩夠久,年紀也差不多了,早就開始規劃退休生活,他已在家鄉買好新屋,兒子也娶了媳婦,就等他們夫妻回老家抱孫子,舒服過日子。他說之前本來在康定做,更早以前在瀘定、雅安也都開過餐館,那些地方房租愈漲愈高,生意才剛好起來,房租就漲得讓他吃不消,只得一直往西跑。得榮雖然地方偏了些,前些年間政府搞了水電站、修路工程,到這裡來發展的漢人多了,夏天旅客也增加不少。然而我們說話的當時,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幾乎全是圖博人,有結伴上街的年輕人、牽著孩子的夫妻,或是紅衣僧人,不論是不是穿著圖博傳統裝束,他們黝黑的膚色和輪廓分明的臉型,十分容易辨認。
街上漢人並不多呀?餐館大叔聽了我的疑問,有些尷尬的呵呵地笑,說因為就快要過年,工人們都回老家嚜,從城裡來玩的旅客也少,就連當地店家也都準備關門返鄉,像他和妻子也是過兩天就會趕回老家眉山過年。
「街上開店的都是漢人嗎?」
「就是!沒有我們漢人啊,這些藏族都沒飯吃了。」這位大叔配合感嘆的語氣搖頭。
「咦,為什麼沒飯吃?」
路上經常可見中國政府的宣傳標語:「聽黨話,順黨意,念黨恩,跟黨走」、「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漢藏團結是一家,緊緊在一起」等等。我倒是第一次聽見「圖博人沒有漢人就沒飯吃」這種說法。
「這是肯定的嘛!他們成天只會念經、到寺廟裡拜神,其他的一概不會,這些飯菜他們哪裡做得了?要是沒有我們漢人來開餐館啊,他們都沒得吃,要餓死啦!」
徐老闆一副理所當然,但是這些話遠遠偏離真相,建立在誤解和偏見上。
圖博自有傳統的飲食習慣,過去在熱鬧的城鎮裡或著名佛學院附近,當然也有圖博茶館、圖博式餐廳;尤其是在公路上的巴士休憩點,如果有川味食堂,就一定也有圖博餐館,賣著甜茶、糌粑、酥油茶,都是圖博的日常飲食。川味菜香辣美味,儘管能吸引人嘗鮮,不過千百年來已吃慣糌粑素樸的滋味,圖博人並非天天都要吃爆炒的料理或紅通通的辣湯。
當中國廚師因為租金上漲,不得不把川食店搬得離家鄉越來越遠,圖博傳統的茶店、餐館當然更難以承受激烈的競爭,中國政府逐步推動開發的過程中,高消費的城市旅客湧入圖博觀光,房價與租金上漲,圖博傳統餐館也逐漸消失在熱鬧的街頭。
見我只是微笑不語,大叔接著向我訴苦:「但是這些藏族人全不知道感謝,他們一個個呀……」湊近我壓低了聲音說:「都是白眼狼。」
白眼狼?
徐老闆性格溫和,圓圓的臉總是帶著笑意。連續兩天在他店裡,發現用餐的幾乎是圖博客人。不論是否熟客,他都殷勤接待,對熟客更是熱情,有時贈送開胃小菜,和圖博客人也經常有說有笑。昨天我和隔壁傳統衣飾鋪子的圖博婦人聊天時,他愉快地加入我們的對話。現下他忽然撇嘴蹦出罵圖博人的話,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我一下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別瞧他們都衝你笑嘻嘻,沒啥事都好好的,一有個事就翻臉,啥都沒得說,連命都要豁出去,對你狠著幹咧……哎呦老實告訴你,他們就是白眼狼沒錯,全信不得!」說著,他狠抽一口菸,將菸頭憤憤丟進一旁的水溝。
據2017年官方人口調查的紀錄,得榮縣全境有近百分之九十五是圖博人,設籍在此的漢人僅六百多人,佔所有人口比例不到百分之三;也許在得榮做生意、工作的漢人不只這些人數,只是並未在此設籍,他們應都與徐老闆一樣,抱著賺了錢就走的心態,沒有久居的打算。不僅在這個偏狹的山區是這樣比例懸殊的情況,康地區除了最東邊的達澤多、瀘定等市鎮以外,幾乎所有地方的圖博人口都佔百分之九十以上。
自上個世紀初,川軍的槍砲輾壓了圖博東境後,便積極遷徙漢人來此開礦屯墾,一百多年過去了,不論中國政府如何強調「藏漢團結」,扎根定居在這塊土地上的漢人依然為數不多,族群之間的連結也十分薄弱。
徐老闆是典型的例子,表面和當地圖博人相處親近,心底卻認為他們難以溝通。在官方媒體灌輸下,人們大多留有文革時代「下鄉」到偏遠少數民族地區是奉獻的想法,明明是來賺錢討生活,卻認為是「援藏服務」,當地圖博人該感謝他們;然而,「徐老闆們」同時也感受得到圖博人被統治的憤怒,只是並不想認可圖博人遭受到更為嚴重的政治壓迫,畢竟在生活中面對國家暴力政權,得憋抑著氣不敢發聲,是不分民族,所有人的日常。他們窘迫的內在,已沒有餘裕轉換立場,去體會圖博人等異民族受到政治、宗教迫害的遭遇,更無法理解雙方在文化與價值觀上最基本的差異。
對徐老闆來說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將圖博民眾的憤怒,當作是天生就不講道理、無法信任、隨時可能翻臉的民族特質,而且心中隱隱擔憂著哪一天他們的憤怒會整個發洩在自己身上。就像2008年圖博起義,在拉薩發生數起漢人被襲、商鋪被燒的事件,儘管成千上萬抗爭的圖博人從未以暴力攻擊他人,卻遭無辜逮捕,或葬身於軍警子彈,這並無法獲得中國普遍大眾的關注或同情,甚至會更強烈地將圖博視為仇恨的對象。棲身圖博之地,他們認為自己才是受害者。
摘自《圖博千年:一位旅人的雪域凝視》
作者/陳斐翡、攝影/尹珪烈。心靈工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