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2日 星期五

副刊/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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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說我房間的亮點是床邊小凳子上的一落書。圖:奇米恰克提供。

中文對我來說是太重要的東西,重要到,我感覺不論如何,我都是要回台灣的。每當我和在這裡遇到的一些移民家庭的母親們聊天,或有機會熟識,我總能看見他們與孩子之間的那道陌生,像活在電影裡那樣,一切都不是完全自然真實的。這裡的孩子們開口閉口都是 I love you,可 I love you 不是我愛你呀。我愛你是埋在心裡的,是深沈而痛苦的,在非得要說的時候才能說的。這顯然可以是文化差異,甚至是被許多人也許還包括我自己所認為我們需要像西方看齊,更大方表示情感的那種文化。但我是被這樣的文化拉拔長大的人哪。I love you 於我而言,太輕易了,就像 How are you 一樣,不代表什麼。

到美國一兩年修過幾堂寫作課後,我和來自深圳的朋友說,我覺得我一輩子、一輩子都沒有辦法讓英文達到我中文那樣的程度,不論我再努力、花再多時間,就算我拿剩下的一輩子都活在這裡。我永遠無法暢所欲言像我暢所欲言中文那樣,永遠無法盡興地把玩文字,寫出我想寫的詩詞文句。我永遠無法細細品味那些獲獎小說,像我願意反覆抄寫紅樓夢的段落,字斟句酌地朗誦給無人的聽眾。他說他也是。我想起大家會說全世界語言的本質是一樣的,作用是溝通,能溝通就好,其他的沒有關係,不重要。我不敢苟同。溝通是最表層的那一個項目。語言在溝通之後,是美學和風格,是涵養和直覺,是情感和文化。我想,語言若只剩下溝通,是很殘忍的。

讀書是一陣一陣的事。我總羨慕家裡有一整面書牆的映,因為媽媽愛看書,儘管搬遷數次,不論在哪個租屋處,都是溫馨安居的,有讀不完的、合我頻率的書的地方。我喜歡在他家選書、讀書,因為只要是在那裡的、不論是被置放於架上,矮櫃,或整齊俐落牆角,在他家裡的每一本書都是被有品味的細心或直覺挑選過、翻閱過、並且被賦予過記憶和思考的。有幸瀏覽即感歸屬,更有幸借出,讀書雖然是一個人讀,讀來有心理上的陪伴感。有些書裡有筆記心得和日期,或潦草難以識別,或缺乏context而無法理解。我喜歡這樣的歷史感,有點秘密、有點私人。除了書籍內容本身,還有它讀者被喚起的心情想法的第一手資料。假如百年後有任何住處被保留下來作為某人的故居供大眾參觀,刪去個人日記文章和特殊收藏之後,應該就剩下書櫃是最耐人尋味的了吧,尤其是這些留有註記痕跡的古物,肯定會被翻開來放進透明隔板中讓大家研究。

話說回來,映有這樣的身教,和他自身不費氣力細水長流總在讀點什麼的喜好–我以為她讀書的習慣是將永遠持續不斷的,想不到最近一次跟他碰面時,他也表達畢業後工作忙碌,前陣子離職的時候才又終於有機會好好地拿一本貝加爾湖隱居札記來讀。聽到他這樣說,我為自己覺得很安心。讀書真是一陣一陣的事。

 
           

說也奇怪,從小我就有不定時細數我讀過的書的習慣,雖然多數都不是自己擁有的,但每次回想,就好像他們都是我難得珍藏的寶藏或首飾,只要我記得,他們就真實地存在在那裡。我讀的書不多,甚至可以說是極少。記得最早開始識字看書,應該是小學一年級,當時我會用下課十分鐘跑去學校三樓的圖書館借有注音符號的人物傳記。可惜這個個人活動估計只持續了不到半年,而我有印象的只有那本以秦相魏的張子儀。

長大後回台灣的那兩年我開始看了一些世界文學,驚喜地發現,在翻譯的這層緩衝之下,除了內容,也還能看到文字結構上的輪廓(雖然沒有看原文不知道是保留了還是改寫了)。比如徐四金的鴿子,敘事擁有大量第一人稱視角的第三人稱,所有文本裡的連續叩問讀來都像讀者自己對生命的叩問一樣激動順流而下,絲絲入扣。薄薄一百多頁的內容雖然在故事線上不是一鏡到底,讀的時候卻有這樣的感覺。主角的外在視野和內心世界都描繪地栩栩如生,是一個超級沈浸式的閱讀體驗。友人在我家隨意翻閱讀完時表示驚魂未定,感覺放大並跟著緊張兮兮。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投射還是什麼,我覺得徐四金作為一個德國人的文學,很德國。整部小說裡幾乎沒有讓我這個不學無術的人看不懂的地方–沒有太玄太深奧難解的意義,過於隱晦的比喻,或是迂迴複雜的文法。他跟貝多芬的音樂一樣,很 articulate,清清楚楚、精精確確的。作品內容不但淺白通俗又深遠流長,是所有人、在任何世代和年齡都能感同身受、且共同背負的對命運的疑惑和掙扎。

作者:奇米恰克

擁有小貓咪與花栗鼠身份認同的台北人。1998年生。最近開始嘗試寫文章,有些會放在medium網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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