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0日 星期二

副刊/關鍵字之四——最後

我一直覺得,「最後」,是生命中最沉重的詞。

許多年前,女兒三、四歲的時候,我們一家與友人在餐廳聚餐。參與不了大人話題的女兒,主動跑去和鄰桌小女生聊天玩耍,一下子就熟稔了。她們交換了玩具,甚至是對小女生而言不輕易送人的珠寶項鍊。但聚會終究會結束,離開前,女兒要求要留下那個女孩的聯絡方式,她覺得她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小女孩的父母委婉的拒絕,只說下次再來這個餐廳時,還可以再見面。那時的女兒,以為與「一日好友」的再次見面很快就會到來,只是,我們再也不曾回去過那家餐廳。

我要如何讓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了解,這次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她們將永遠不會再有下一次。

而已經成年許久的我,哪來的自信,以為自己會比孩子們更了解什麼叫作「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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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介要接她走的那晚,她也是哭。我說:「西蒂不哭,我們拍照留念。」圖:水日光

這兩天做晚餐時,一直不想去處理冰箱裡一碗已和好的麵糊,那是西蒂留下來,打算煎給我們吃的印尼傳統煎餅,我們一家人都非常喜歡西蒂的這道家鄉味。她來不及弄妥,是因為她沒料到那天是她最後一次陪我們一起吃晚餐,而我們也沒想到。

說沒想到,其實也是自欺欺人,西蒂是來照顧爸爸的,爸爸突然離世,西蒂沒有理由繼續留下來,依規定,仲介隨時都可能把她帶去新雇主那裡。送爸爸走完最後一程後,我們已經多留西蒂二十幾天了,她離開我們,是意料中的事。

爸爸不再與我們一同晚餐後的某天,先生喊西蒂一同用餐,這是她少有的幾次與我們同桌。以前,她總是先照料好爸爸才自己默默端碗到一旁坐著,任由我們不斷的喊她一起來吃,她還是客氣而羞赧。這一次,先生告訴她:「阿公不在了,妳一起吃吧,我們不是妳的Boss,我們是Family。」她過來坐下,直掉眼淚。爸爸走了之後,她老是哭。

知道仲介要接她走的那一晚,她也是哭。我說:「西蒂不哭,我們拍照留念。」我們圍在她身邊,拍了一張又一張,希望有天她回印尼時可以向她的家人介紹我們是她台灣的家人。但照片裡的她眼眶泛淚,笑得勉強。隔天早上她送我們上班上學時,更抑制不住情緒抱著我掉淚。我只能告訴她:「別難過,再撐一段時間,一年後就可以回去真正的家陪孩子了。那時,一切就好了。」

幾天後接到西蒂在新工作處傳來的訊息,說想念我們。我安慰完後玩笑問她,留在她房間裡的大抱枕要不要幫她送過去?順便讓我們再看看她?她沒再回我了。也是,新雇主應該不會希望我們去打擾吧!何況她根本也無法說清楚她現在究竟是在哪裡工作,只說是一個「highland」,很寒冷,讓南國長大的她很不適應很沮喪……。於是,我們幾乎得接受這生命中不斷出現的離別,接受我們可能永遠無法再見面了。那天她抱著我哭泣說著對不起,可能是她最後一次對我說話了。

西蒂,一個和我同一天生日,有大大的眼睛和開朗的笑容,認真勤奮重感情的印尼女孩。

「最後」,是生命中最沉重的詞。

作者
水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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