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後,暑氣全消,雖無秋意的涼爽,卻有寧靜而透淨的氣息。草味,樹氣,葉片的呼吸,乃至河水,沙洲,蔓生的野地都因為雨水的洗滌而神清氣爽,奕奕菁菁,交互流動於空氣間的氣味繽紛,卻依然可辨各自個性,家底,和諧震盪出如小奏鳴曲般的共鳴。
帶暫居木柵的高雄人認識木柵文史和鄰近生活機能,一路自忠順廟、老街渡船頭土地公廟、道南橋來到政大。前塵往事自在心頭,嘴上介紹著四維堂、中正圖書館,意念裡浮現的是水災掀底的地板、女生宿舍前的杜鵑花、尤加利樹,和在交誼廳梔子花旁彈吉他唱情歌的癡迷,青蛙求偶的對唱。
這些默劇,陣陣響在只有自己存在的時空。
遇見還在讀書的女孩,那明亮的眼神看不見短暫的對話裡藏著多少羨慕和懷念。
往事如煙,果真如此,唯有山嵐依舊。
學期結束的校園,下過一場雨的操場,闃無人聲,顯得記憶與現實中的校園差異如此巨大。這是法學院、這是商管,這是傳播學院、這是中文系百年樓…..,指認一棟棟建築的功用如此輕易,但唯有對曾經在裡面上過課的人,才明白那是多麼無可取代的空間。
忽地,震天雷般的聲響在楓香道爆炸開來,就像雨後雲破的天青色,像夏日晚霞的絢爛,那樣精彩。
台北也能聽見蟬聲。
許久沒專心聽蟬聲。
於是,坐下來聽。
那是在嘉義的童年,我們曾頑皮地用叉子樣的樹枝,往葉叢深處叫聲喧處伸去。
沒有人抓到蟬,卻讀見書上說蟬在黑暗的泥土裡蟄伏十七年,歷經四次蛻殼,只為把生命中所有期待濃縮一個月交配產卵,然後安然死去。 昆蟲專家說, 蟬鳴是繁衍的訊息,蟬的久蟄潛伏就是為夏日爬上樹梢結束生命。
蟬,就這樣讓懵懂的我們知道死亡,明白生命如此沉重。
那時候,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銜著如此悲劇宿命的蟬,聲音怎會像初五開店的鞭炮,震撼天地,落下的嘰咿嘰咿燦爛奪目的煙花,讓整個夏都為之瘋狂。即使被風吹得斷斷續續,也像一串一串驚嘆號,亢奮的在群山迴響,嘹亮的山歌於群林奔馳。
自此之後,我們許久不再追著蟬聲跑。
直到後來,喜歡上榕樹蔭裡讀武俠小說,停在枝頭的蟬彷彿喝了咖啡似的越叫越起勁,一時間就像書裡越演越烈的武林盟主爭戰,刀光劍影,鏢飛拳起。
索性閉上眼全心全意的聽蟬唱,初時,這一頭的枝上蟬滋吱滋吱地叫,原始單調的節奏,規律簡單的頻率,唱得人昏昏欲睡。或許是孤獨又或許帶著示威,有時一股腦地拉高,聲音急切,像吊嗓子的平劇名伶,疊疊升高,高到極點忽兒停止,留給傾聽者一陣空白一陣錯愕。而後,出其不意地再鑼鼓喧天的唱,一聲聲像趕路的馬車急著奔赴未知的征途,儘管馬疾車奔連聲成浪,輪子卻轉不及,於是滋吱,滋吱地猛想加勁。
正喘氣噓噓時,那邊樹梢的群蟬接力助陣,奏起十面埋伏,輪指轉喉,管弦齊鳴。那齊力由靈魂深處叫出的吶喊像海浪拍擊岩岸的韻律,一波波,一層層的從樹枝裡,椏幹間,葉叢下散開,那嚇莊嚴神聖的聲勢直叫人屏氣凝神。
這才明白,蟬一聲聲「知了」,是知道生命的無常,知道生命短暫,知道自己在這舞台上不過是臨時演員。但為證明存在,為了化短暫為永恆,蟬以號角般雄偉的聲響發出有力的宣誓,歌頌生存的難得。簡潔響亮的鳴聲,好像來自地心的律動,唧唧唧,唧唧唧,理直氣壯地霸佔夏,讓自己成為夏季胸前最鮮明的識別證。
***
「我拉長嗓子 ,只是讓你知道 ,炎夏裡 ,除了固執的溫度, 還有一種固執的聲音, 你就會聽到 另一種熱 ,叫得越響的聲音。」
夏天的高溫固執,蟬聲固執,固執的還有臨屆學期結束仍然兢兢業業於孩子課業的老師們,專注於如何教作文,如何批改作文的目光,是照亮迷惘的太陽,呼喚起文字裡的蟬聲。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