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全台唯一汽車無法到的車站,卻是花東線與平溪線的分叉點,自強號不眨眼地飛過,唯有極少數區間車還戀戀這條百年前台陽礦業株式會社出資建成的運煤專用鐵路線。卡在基隆河岸與山壁間的車站,沒有天橋也沒有地下道,站務人員在班次快到點時才開閘門通關,同時催促著快步走過南北向鐵軌並排的小水泥路,到對面山壁月台搭乘往瑞芳、台北的火車。
水泥舖陳的小站很冷清,有種獨有的孤寂感,蕭條中帶著千山獨行的蒼涼與自我,一直是火車迷和登山客眼中的秘境車站。這兩年因為隧道開放,知名度大開,朝聖的,嚐鮮的,打卡的遊客蜂擁而至。二年沒來,原本坑坑窪窪的地板在一番整修門面後,安排了些連排塑膠椅座位,立起的三貂嶺車站招牌,試圖滿足人們回憶的憑藉。
名為三貂嶺的它雖在山嶺之區,卻絕對找不到貂,倒是可以走在鐵軌旁邊,還能算好時間看各式各樣造型的火車轟隆而過,拋下嫵媚而得意的驚喜,讓你在快門的響板裡聽見風中傳奇的回音。遠在清朝的三貂嶺是漢人所在的淡水廳,與凱達格蘭平埔族的葛瑪蘭廳之界址,但它的名字既不來自原住民,也非官府拍板定案,而是源自十七世紀西班牙人航行過台灣東北方,取名此地聖地牙哥,被漢人轉譯為三貂嶺。
山坳裡甚麼都有,只是沒人來這安身,這名不見經傳的地方自己也無法發聲,所以與大航海接軌的國際光環,翻譯後音義的差距自然也沒人在意,遑論另一個「山朝社」的舊地名。畢竟這驗明正身的重要性,遠不及有人挖出黑金。搭上這機緣的順風車,三貂嶺遂跟基隆河邊的每個聚落,像被擦亮的巴拉丁神燈,湧進各地來的發財夢。
一盞盞燈在夜裡亮起,寂寥許久的山終於有被愛擁抱的溫暖。
這些人從官道而出而入,一塊塊沙岩疊砌出階梯,鋪成的淡蘭古道北路,自瑞芳、猴硐、三貂嶺、牡丹、雙溪、貢寮、草嶺到大里入宜蘭。挑茶運大青染料、黃麻到唐山的漢人不敵山中土匪、原住民,那危險釀出一句警語:「爬過三貂嶺,無想厝內的某。」
220年前住在這裡的吳沙率領千人翻過這裡,沿草嶺古道往蘭陽平原佔領葛瑪蘭族土地。一路種下黃藤、油桐、山林投、相思樹,築起平台搭間小屋,春去秋來,拾果為食,劈木為柴,剝藤為繩,忘了歲月野忘了閒愁。
官道岩壁上有一座碑文:「雙旌遙向淡蘭來,此日登臨眼界開;大小雞籠明積雪,高低雉堞挾奔雷;穿雲十里連稠隴,夾道千章蔭古槐;海上鯨鯢今息浪,勤修武備拔良才。」塗上金箔的詩句上塗以金箔,讓這條步道也有了金貴的名字「金字碑步道」。不過,擔著貨,挑著重物從猴硐出發,翻越三貂嶺,抵達牡丹的人心裡掛記的算妥腳程的交易,賣了山產換海產,交了貨物得銀兩。
山的身體布滿採煤的坑,綜橫交錯的軌道上來來往往運煤的車,洗煤的水染黑了河,夜,成了不夜城。
不再採煤的三貂嶺,回到原古的沉靜。
駐足於臨水近處,悠悠基隆河在眼前彎成半月弧度,岩石睜著大眼迎向地理上的名詞壺穴,而發出咕噥咕噥的回音。這時,抬頭看去是座樸拙而平實的古橋,老隧道前熱鬧的人群如一朵朵鮮麗的花朵,看似不相稱,卻讓三貂嶺掀起話題上了熱搜。
我們趕上這風潮,從早已廢校的碩仁國小上三貂嶺瀑布步道,一路向上的石階兩邊鑲滿青蕨,兩旁雜樹成林一派自然,偶有特意種的竹林、相思木,並不妨這林相之天成。倒是前些時日的雨水,讓石滑泥濘,走來步步為營。這條路上基隆河上游新寮溪衍生出合谷、摩天、枇杷洞三個瀑布,礙於時間,遠望落差與水量最大的合谷瀑布便匆匆折返。
落葉融土,油桐花落階如詩,風吹陽光之影翩然起舞,往來山友或獨行,或父子、夫妻同行,擦身而過時,眼神氣味交會的剎那便是了然於心的祝福。
山中無言,鳥聲啾啾,葉響熠熠,便是千言萬語。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