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2日 星期四

【桃園文選】我是恨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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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一粒豆,卡贏死後拜豬頭。圖 : 陳文發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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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拜殿,莊嚴的佛像,能安慰生者的心靈。圖 : 陳文發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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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的設計與巧妙的光影,撲殺了原有的蒼涼感。圖 : 陳文發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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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而寬敞,莊嚴而肅穆,或能彌補遺憾於萬一。圖 : 陳文發攝

 「爸!又來看您了!」

五種水果,三盒蘇打餅,是尋思過父親生前最愛的幾種口味。直到回家後才想起父親每天凌晨工作前,必定吃上一碗熱騰騰的泡麵暖胃,是那種不含油包、便宜又饒富香氣的科學麵。但事後想想,不買也是對的,父親在最後幾年已經改吃全素了,就將蘋果、棗子等水果洗淨後,在佛前虔心祈請,誠意奉求,喃喃誦唸,輕輕禱告,除此之外,似乎也再做不了甚麼可以彌補的了!

承襲祖父的秀才門第,父親的書卷氣息還是有的。對於儒家的思想,孔孟的學說,稗官的熟稔,野史的掌握,如數家珍,如捋唸珠,無論是姜子牙還是穆桂英,不管是文天祥還是七俠五義,皆可羅縷紀存,娓娓道來。和父親的對話不多,但從囊昔的睛光裡,總能閃現父親努力拚搏的身影。

除了偶爾叮嚀,似乎更加寡言少語了!「念書、做人、團結、獨立……」像回文似地緊緊箍住我的腦海,那是他的曾經遺憾、人生體驗與夫痛苦經歷積累而成的念想,故不能不面命耳提地再三交代,而我也學會了將這種絮絮叨叨的功夫,紮紮實實地套用在兩個小孩身上,更因此體悟了擔憂與碎唸是始終並存的,關心與嘮叨也是如一無兩的。

記憶中的父親,稱不上嚴厲,就是喜歡唱上幾句小曲。但我知道,這些曲調並非家鄉方言,倒像京劇裡的動作情狀,應該是早年落腳台北時耳濡目染的吧!好比 :「城樓上,坐的是諸葛孔明 ; 城垣下,站的是老弱殘兵 ; 諸葛亮啊!諸葛亮,你空城也罷 ! 你靜默也罷 ! 老夫不殺你當了……」這一幕歷歷似繪,鮮明如昨,還邊唱邊擊著大腿以為節拍,可這一拍,也拍響了四十年來令人眷念的流風往事。

有一回家兄成績退步,近百張獎狀全被父親撕毀,還將家兄吊起來毒打一頓,足見父親的愛深責切,溢於言表。又有一回,我與鄰兒起了衝突,父親不由分說地送來一記火辣的巴掌,並提著我的頭向對方頻回不是。返家後的我自然是不大高興的,父親向我說明了咱家條件夠不上與人爭吵,故應忍讓為是。這種屈抑,這種不平,大大影響了我的內心,從那刻起,我便亡佚了騰雲駕霧之心,鳶飛戾天之志,總以為處處須顯弱,事事宜讓人,只消頹唐地沒隱於雜街嘈巷之中便好,直到長大後才全然理解父親教育與持論的初心。而「打虎親兄弟」以及「兄弟千人,還是一人」是父親最常掛在嘴邊絮叨的兩句話。這兩句話彼此衝突,互相矛盾,分不清究竟要我等團結是好,抑或獨立是好 ? 也是長大後才知道父親的苦心孤詣,竟細微若斯 !

他的辛勞是被我看在眼裡,刻在心上的。每天清晨兩點多就得起床炸油條,清瘦的形容挽著斷續的咳嗽聲,常常垂釣起浸於睏意之中的我。半開半闔的雙目,仔細打量著父親隨處遺落的壓力與辛勞,心中滿是感激與不捨。家中食指浩繁,雙肩沉重,經常朝不慮夕,捉襟見肘。僅靠油條一項收入是難以為繼的。於是炸完油條後,父親還去打零工,去賣蚵嗲,所有可以增加收入的方法全都試了,卻也總是入不敷出,甚至蝕本。此等用意,這般苦謀,常常化逝於無情的摧殘之中,已被金錢追得老喘的窘況,走到此刻,怕是雪上加霜而倍甚於前了。就在此時,父親的肺部也在煙塵的眷顧中,悄悄埋下了纖維化的肇因。

父親的手藝極巧,對美食頗有研究,除了主業的燒餅油條以外,還能做出香味四溢的包子饅頭,以及燒上幾道作工繁複的私房菜。家裡是貧窮的,除了活口以外,實在看不出現況以及未來能有甚麼出於意外而值得期待的夢想。但窮不可窮教育,餓不能餓三餐。父親發下豪語,只要子女肯念書,就算賠上老命也要栽培到底,總認為知識是唯一帶得動又搶不走的無形財富。

一年冬天,外頭凍得厲害,連草木也穿上一層厚厚的霜衣,只聽得屋外氣喘發作的急促聲交舞著因為天冷而難以發動的機車踩踏聲,當時是凌晨兩點,折騰了十幾分鐘後,我在床上哭得厲害,於是趕緊裹著寒氣下床,幫父親發動機車;父親見我惺忪的睡眼裡潤含著閃閃的淚光,便也眉頭深鎖地四眼對望,那種心中對於環境的無奈以及肩上對於妻小的責任,瞬間漫漶成一汪無以復加的悲哀。

只要下雨,成堆賣不出去的油條,就像一支支裝著苦水的對筆,寫滿臉上濃化不開的愁容,在湫隘而簡易搭建的寮篷下,總有幾顆痛懸的心緒盤算著房租、學費、生活費,以及癡望著無邊苦海的茫然,那是窮人獨啖且習以為常的窘況,更是莫可奈何而急催悲淚的目光。

賣不出去的麵團,母親會揉成紥實Q彈的麵筋,再用醬油、辣椒滷煮一番,便是一道香味四溢的便當菜,偶爾加些豬肉,更是佐飯聖品;殊不知有麵筋可嚐,表示生意差了!有豬肉可吃,表示家裡更缺錢了!因此,我的恨雨是其來有自的。

喜歡潘希珍的文思,余光中的情采,但每每讀到《下雨天真好 》或是《聽聽那冷雨》總是苦勝於歡,悲多於喜。那「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來」或是「滂滂沛沛滂滂沛」的雅緻,在我心裡總會化為「最好給老子立刻放晴」或是「淒淒慘慘淒淒慘」的怨嗟。直到出了社會,在報館上班以後,有很多機會接觸送報生,他們也是喜晴厭雨而畏寒苦水的,因此我的大半生都在「惡雨」的情境之中度過。現在不用炸油條了!也咸少接觸送報生了!但每逢下雨,總會擾動情波,狂掀憶浪,雨下愈大,情就愈烈 ; 雨勢愈猛,心就愈苦 ; 這縷憂忡,這枚悵緒,怕是深罥腦海而綿綿無盡,而排除不了了。

退休後的父親,足不出戶,除了誦經以外,愈發寡言少語,只在家中頂樓布置了莊嚴的佛堂,供奉三聖像以及祖先牌位,早晚課誦金剛經、心經以及大悲咒。日嚼文字,夜啖句偈,時時唱誦梵音,刻刻爬梳佛理。每天沐浴在經藏之濱,潛行於究竟之海,並於晚年徹底茹素,斷沾葷腥。 他的身體長年浸漬於油條的煙燻,以及麵粉的塵害,肺部早已喪失了換氧功能,雖然年齡與體況已到極限,每天還是謹遵醫囑,努力地復健著,我也因此而更加敬佩與不忍父親殘燈搖影下的求生意志。

二0 0七年的大年初三晚,窗外大雨滂沱,加護病房來電告知家父時已將至,我於是急急忙忙地奔赴醫院,此時早已陷入昏迷的父親,脈象極為虛弱。我在父親耳畔說了一些平日道不出口的貼心話,以及藏在心頭的感謝話,以臉頰貼著臉頰的方式,誦唸整部金剛經,父親的心跳也因此而平順了許多,護士見狀,暫時解除警報,支我回家用膳。到了家,飯菜早已涼冷,此時的全家,有誰提得起用餐的心情 ? 只見彼此啜泣,縱淚狂奔。這一頓,是一生之中,印象最深刻,時間最難熬,同時也是最乏食欲,最惹傷緒的晚餐了。

又過了半小時,醫院再度來電說明情況,希望能幫父親留下最後一口氣回家 ,於是救護車開著短短的距離,沿途不敢鳴笛,深怕給鄰居帶來驚擾。緩緩將父親安放於平日的睡房裡,縫合好氣切傷口後,不到兩分鐘,一縷幽魂,竟爾逝去。這種場面從未遇過,也不知該從何悲傷起?平時水火不容的母親率先發難,哭得地動山搖,差不多把屋頂都給掀開了。此時的我才肯知道,原來夫妻間的仇恨都是騙人的,因為在乎,才會在還算康健的日子裡拚得你死我活,等到情緣盡了,境界現前了,卻又疼痛難耐而不能自已 。

出殯當天,三芝山上漫飛著一簾如畫似詩的霧雨,柔柔點灑於乾涸已久的我的目畔。放妥骨灰罐,唸他生前最為法喜的金剛經,此時熱淚早已化為窗外的絲絲冷雨,簌簌於才肯嬌艷的櫻花枝頭。高處默矗著二十層樓的巍峨寶塔,挨著陽明山稜迤邐向海,有青斗石的浮雕羅列基座,有漢白玉的扶手緊貼御路,有莊嚴的佛像端坐大堂,有穹窿的藻井高懸於天,有餐飲區的熱食暖人脾胃,更有遊戲區的設施收買童心。

父親往生前兩年,曾帶他來過這座金碧輝煌的寶塔,還順口問了一句:「爸 ! 甘有尬意?」老父微哂而默不作語。嘿嘿 ! 兒子是明了的,豈只滿意,還是大大的歡喜呢!只是在他生前未能略盡薄孝,死後的高廣大廈也只能徒具形式而更添悲哀,突然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 : 「生前一粒豆,卡贏死後拜豬頭。」此時已是兩手空拳,寸心欲碎,這大過須彌山的恩情,該用幾世的輪迴才能還清啊 ? 而這愁雨悲霧的淒清,又何必急著蔓生於亂緒悵飛的此時 ? 故而我的厭雨,我的恨雨,怕是盤根錯節而求出無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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