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蘇天從
「大箍李」,是我充軍到大園分局時的保防組長,本名李清金,台中大安人,因其體型而得此綽號,他生長於日據時代,受日本教育,也曾被徵召入伍神風特攻隊,好在二戰末期,日本已無飛機可供自殺,始能保住小命一條。
前幾天參加他八十七歲高壽往生的告別式,回憶起三十幾年前,他帶著我跟侍台安二個小巡官,去他那些線民、好友家做客,每每酒杯端起,便是一句口頭禪:「沒酒找酒喝是王八蛋、有酒不喝是笨蛋」,催促著我們倆跟他的朋友拚酒的往事,不過似乎還是昨日,怎奈韶光荏苒,驀然回首自己也快耳順了。
七十二年底,他父親往生,我們去他大安的老家送葬,當丁完憂回來上班,我調皮的問他,分了多少遺產?他拿出一個布套,現出一只擦拭雪亮的銅製器皿…
「分到這個,它吃掉我們家三十七甲地,我祖父當年富甲一方,家產被這個鴉片煙具,吸得精光,我要拿這個傳家示警。」不知道是否這段緣故,他自己有一套嚴謹的道德觀與工作標準,沒達到他的要求一切免談,他愛恨分明,不瞭解他的人,會認為他很難相處,他喜歡的人泡茶給他喝、拿煙給他抽,如果他覺得茶、煙還不錯,臨走前他會拿張紙,抓一撮茶葉包一小包,名為「擋仔茶」,或多抓兩根煙夾在耳際再走,如果他不喜歡的人,送他整斤茶葉、整條煙他都不要,所以私下又有「神經李」的渾號。
他只講實話,不講官話,更不奉承任何人,在工作上,他把他的保防工作辦到淋漓盡致,使命必達,記得民國七十三年有二個立春、雨水,民間有不祥傳說,為這事他還跑遍地方,廣蒐看法專報查報,他辦的業務要求得更是一絲不苟,連裝訂都成卷、成冊,但難獲上級青睞,當時有一個非常刻薄的李姓分局長(見本人小作,天人交戰憶母親那篇即是寫那傢伙),公開指責他:「你不是說你的業務是全警察局第一,為何從來都沒有得過獎?」
「聯指部(特勤中心前身)來業務檢查,都市分局除了請酒、還要請牌、請粉,我們有這個環境?他們指都不指定看我們業務?我們有本事請客嗎?如果能這樣安排,我當然拿下第一名。」
其實那個姓李的分局長更痛恨的是,李組長在地方幾十年,都熟透了地方,也不會安排他吃、喝、玩、樂,但當時的大園轄區真的窮到,花不香、鳥不語、山不明、水不秀、連烏龜都不靠岸。就算大園變成富裕之區,我看李組長還可能帶著我跟侍台安,去吃朋友家的飯,絕不可能安排業者請混蛋長官吃飯。
他真是忠黨愛國之士,每天憂心忡忡國民黨小人當政,國家前途堪虞,常常義憤填膺的指責當朝,那時還黨國不分,被一個二組組長寫了一堆莫須有的考核,簡直把他當「共匪」在批判撻伐,如果沒有這一篇王八蛋的考核,說不定他早已升了戶政所主任,這件事到他往生我都不敢講出來,所以警察的幹部有多少是在陷害忠良,目前的考核多少在當政爭的工具,好可怕!
跟他共事時,他已受高血壓、糖尿病之苦,早已滴酒不沾,但他也常在家與老妻做菜,請客回饋朋友,當然也少不了我跟侍台安,不過經常是我們兩人還沒吃飽,又是「沒酒找酒喝是王八蛋、有酒不喝是笨蛋」,好像我們去吃飯的目的只是當酒桶,要我們廝殺他的朋友。
不過他老妻當時已反應遲鈍,不知是完笑話?還是真的?有一天他突然說:我娶錯了老婆!
他說,當年他二十出頭,在中壢分局當警員,那時候的環境,天天醇酒美人,根本沒有成家的打算,可是故鄉的父親一有相親的消息,就要他回家,他都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
有一天老爸發脾氣了,對他說:「整個大甲、大安的女孩都給你相完了,你到底要那一個,今天就給我做出決定。」
父命不敢違,他只好從記憶裡找出一個模糊的印象:「有一個三合院,外面有一顆大榕樹,樹下有一口井的那一戶好了。」
那個年代,相完親後,訂婚這檔事是父親的責任,等到要迎娶的大喜之日,才需要新郎,當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前行時,他感覺與記憶的路程不符,等到到了新娘家庭院外,他跟他老爸講,好像不是這一家,他老爸回答:「沒錯啊!有一個三合院,外面有一顆大榕樹,樹下有一口井…」
噯呀!以前懾於他的威嚴不敢再問,但現在人走了,更沒有查證的機會,不管真假,反正李組長守著老妻、守著家庭,就是從來沒有鬧過緋聞。
當天一到告別式場,我便拿出奠儀走向工作檯,工作人員說喪家不收奠儀,馬上用紅包袋回裝還給我,女兒問我怎會這樣?唉!警察團隊非常無情,喪家應該早就體會到,自己的父親都退休二十幾年,老關係都快斷光了,平輩同事或多作古,部屬故舊有幾個人會到,還能前來送老爸一程也算有情有意,感激都來不及了,但還是有一位老長官,當年的大園分局長,現在公路警察局的局長王隆到來,為喪家增添盛大的哀榮。
告別式場也來了一個故人,三十幾年前當鄉長的李金吉夫人黃玉枝,民國七十二年李故鄉長在中正西路舖柏油,分局長吳品芳徵得鄉長同意,為分局前坑坑疤疤的廣場,順便重新舖過。
吳分局長不棄我這個楊梅充軍來的小巡官,他內心有那些心事都會私下道出與我分享,這包括局長盧金波要他一齊進中正機場會見處長,盧局長要分局長向處長謝恩,感謝處長栽培即將要調桃園分局,他也利用輪休返家機會逐次的將行李搬回,那知道,命令發表調桃園分局的另有他人,桃園、大園都有園,但這園比那園的地位之差竟是天壤,那種失落感可想而知。
出事的當天中午,外事警員陳台勤考上龜大專修班,在柏村飯店請客,分局長後到,他喝了一小杯紹興酒後,我想他下午還要日理萬機,便以假亂真改倒以酒精較淡的啤酒,他可能因調動事心情不好,坐沒多久便離席,絕無酒醉的可能。
但等大家餐畢回到分局,只見分局長在分局廣場吆喝,把隊伍集合好,我們去找鄉長理論,便逕自往對面的鄉公所走過去,我不明究理,只知道分局長很生氣,平常他又很霸氣,而不敢拉他一把,我只敢跟隨其後小聲講:「分局長息怒,我們回分局不要過去好不好。」
其實他到鄉公所一進了大門,無厘頭對著一整排櫃檯笑笑,每走幾步就問一句:「鄉長在不在?」然後從另一端,民眾服務分社走出來。要命的是分局一位重要幹部真的愚忠到愚蠢,真的集合分局刑事組、警備班即將出勤的警力,集合好後,無視分局長已從側門走回分局,還帶著帶槍的警力走進鄉公所,讓這群不知要幹嘛的警力任由當散兵游勇,多人趴在櫃檯與職員聊天。
原來分局長先回到分局看到舖柏油的工人,不是整片舖,只補坑洞,造成黑灰反差更醜的對比,而生氣到找鄉公所總務來理論,分局長怒斥聲讓他不滿的走掉,加上他有聽到分局長要集合警力的指示,他回鄉公所後,趕緊叫記者拍下那群無所事事的散兵游勇,然後上報,分局長率帶槍的警察包圍鄉公所,記者也聞風起舞大肆報導,遺憾的是,分局長下台調中部,我一直很自責,當時為什麼不敢把分局長拉回。
沒多久我接大園派出所,對搞垮分局長的李金吉鄉長,骨子裡就只有恨意,他很希望我去趕公有市場外的攤販,讓他們遷進市場,我偏不合作。那個李姓的分局長天天辱罵我,我也只消極應付,直到有一天,中國時報的李作育來派出所問我,是不是有取締到一台十輪的鐵牛車?
罰單才剛剛告發,我反問他怎會知道?他說他剛才在鄉長室坐,鄉長經營砂石場的姪子來電,要鄉長出面關說,被鄉長拒絕,鄉長在電話中還說,別人還好打電話,自己人不好講,聽聞此狀,我對李鄉長的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政治人物對沒有的事實都要硬拗了,何況自家的事你踩他的腳,不整死你才怪?再加上沒有肩膀的長官被告狀後,有幾個不打自家小孩,奴顏屈膝的要部屬喪權辱國以保位?
李鄉長早已作古,內心祈求兩位老長官李鄉長、李組長安息,在另一個世界安祥喜樂,但心中還是有段憾事,李組長嗜好喝茶,每當路過大園我總會帶茶葉孝敬,如果過久沒去,就託人帶去,上個月姜守鼎要去大園洽公,我也備妥茶葉,但姜用電話就搞定而沒有動身,茶葉還在,竟天人永隔。
作者:蘇天從 / 現為公職人員,著有《百官行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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