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3日 星期五

副刊/阿兜仔來拍照

故事要從哪裡說起呢?

 

 
           
為了讓照片美美的,媽媽翻箱倒櫃把像樣的服裝全穿在我們身上。圖:春天提供

 

 
           

那一天,來了一個從電視影集才看得到的「阿兜仔」。小時候,對外來資訊極度貧乏的小孩,只要長得高大鼻子挺得比天高的白種人,全泛稱「外國人」,暱稱「阿兜仔」。他拿著相機對著門口玩耍的兩個小女孩猛按快門,她們像遇上外星人一樣的驚叫,我的媽媽聞聲而來,她對「阿兜仔」的比手畫腳不知所措,只能以靦腆的笑容回應。

 

假日裡阿兜仔又跑來照相,這次除了繼續取鏡我的兩個妹妹,連我和弟弟都是他拍攝的主角,弟弟調皮地爬到樹上,想躲開他的鏡頭,他照樣捕捉站在樹上的男孩。

 

不想入鏡的弟弟,調皮地爬到樹上,卻仍躲不過攝影機的快門。圖:春天提供。

 

相處幾次後,我們終於明白他的意圖。當然不是我們聽懂他的話,而是隔壁鄰居的女兒嫁到國外,正巧回來度假,她成了我們溝通的橋樑。這才知道「阿兜仔」是隨美軍來台駐防,期滿要回國了,趁著空檔便四處拍照留念。他拿出一張家庭照片,一對夫妻旁站著五個帥氣的陽光男孩,他指著其中最高大的男生,比出彎曲的食指,意圖告訴我們,他的大兒子在一次車禍中喪生,我看見他的眼裡有悲傷。當他看到我那兩個超級可愛又呆萌的妹妹,便萌生收養的念頭。

 

幾次熟稔後,媽媽邀請他進門坐坐,接下來的日子,他為我們捕捉更多鏡頭,留下一張張美麗的印記。住家的旁邊有塊空地,爸爸媽媽充分拿來利用,種菜、養雞、養鵝還養羊,於是在長板凳上與羊合影、矬矬的蹲姿與鵝合照、在廚櫃前排排坐,每一張精心設計的背景都是「阿兜仔」的指導,而我們也會或自然或尷尬的配合演出。

 

 長板凳上與羊合影,是「阿兜仔」精心選定的背景。圖:春天提供。

 

有一天晚上,他帶來一盒禮物,哇!這是我第一次嘗到甜甜苦苦的巧克力。只見他對我的媽媽發出:「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的聲響,隨著他身體搖晃雙手左右擺動,好像警匪片裡拿著槍在掃射的模樣,如果沒有隔壁鄰居的解釋,誰知道他要做什麼,原來他要帶我們去看戰爭片。媽媽怎麼放心我們跟陌生人去看電影,她只是笑笑,任由他繼續拍照,連我媽也入鏡,她笑得最開懷。可惜,我爸去開計程車,一張也沒拍到。

 

那一年我十歲,面對陌生高大的白人男子會有一點畏懼,尤其是他手上長滿細絨絨的毛,臉上也是密麻麻的白毛,有點像站立的猩猩,但他身上散發一陣陣的香味,還有他嘰哩呱啦講著我聽不懂的話時總帶著笑容,讓我在害羞之餘,又多一些喜歡。鄰居轉達他領養的意願,曾指著我說:「這個姐姐太大了。」另外他不缺兒子,我的弟弟當然不在考量的範圍。

 

在攝影師的指導下,蹲著與家裡養的鵝合照。圖:春天提供。

 

漸漸地,他明白我媽的心意,在窮困的年代,日子過得像菜脯一樣乾乾皺皺,也不願把小孩送給別人領養。阿兜仔什麼時候離開呢?沒印象,我周一到周六都要上學,只有假日才能當他的模特兒,總之沒人再來拍照了,我們的生活又恢復從前的平靜。

 

長大後重溫這些近百張的照片,共同的疑惑是:為什麼我們的穿著從春天的短裙短褲,到冬天的長袖毛衣都有,難道阿兜仔花了一整年的時間來取鏡?媽媽說這個阿兜仔三五天就來拍照,我們每天穿的就那幾件,有的縮水變短,有的破破舊舊,為了讓照片拍得美美的,她只好翻箱倒櫃把所有像樣的服裝全穿在我們身上,連灰僕僕的皮鞋都是配件,這樣看起來比較不寒酸。

 

多年以後,我從照片上依稀的印象,沿著舊址尋找從前住過的地方,平房的蹤跡早已不見,只有大樓林立,原本矗立在對門的紅磚高牆建築呢?當時我站在門前拿鋤頭擺出不自在的pose,笑得很牽強,好像欠錢被逼以拍照還債。高牆上釘著英文的招牌,看也看不懂,後來才知道它是「瑪利諾修女會」的台中西區分會,1951年興建,距今已有71年的歷史,現在變身為一間「十二月粥品」餐廳,經過整理修繕還保留原貌,建築仍在,只是我們的親人已離我們遠去。

 

故事後來呢?後來,「阿兜仔」回美國,最終,他沒能帶走我的妹妹,只在照片背後留下一串英文住址。我們沒有再聯繫,偶爾看著照片,一家人還會互相調侃:「如果當年被外國人領養,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作者介紹

廖秀春  筆名春天

逢甲大學國語文教學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擁有一張台中市文學館志願服務榮譽卡

目前積極加入社區關懷據點取悅樂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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