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萌芽的理想與持續的行動——「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書與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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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格瓦拉《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書本封面。圖:郭淳華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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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格瓦拉《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書本封面。圖:郭淳華提供

「你會有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現實跟冷血的階段嗎?」一個剛滿四十歲的學生問我。我想了想,不十分肯定地回他:「好像沒有,應該沒有。」

沒有嗎?

近日我重看了一次年2004年巴西導演(臺灣上映時間是年2005年)的西班牙語電影「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

「這不是什麼英雄偉業的故事,而是一對好友共享人生的一段時光,這是他們一起呼吸一起追求夢想的故事。--埃內斯托.格瓦拉1952年」,電影一開始螢幕上這樣寫著,即使時隔多年,許多畫面我仍記憶深刻。

「計畫四個月走完八千里,實行方式是且戰且走,目標是穿越我們書中所認識的拉丁美洲,裝備是一台大力神,1939年產,老舊且會漏油的諾頓500。領航員是阿爾貝托.格拉那多,我的胖子好友,29歲的生物學家,自稱風度翩翩科學家,它的夢想是在三十歲生日前完成這趟旅行。副領航員是在下我,埃內斯托.格瓦拉,綽號火塞,23歲,出發日期是1月4日,路線從布諾斯艾利斯一路往西到巴塔哥尼亞,進入智利,然後向北沿著海拔6000公尺崎嶇的安地斯山脈走到馬丘比丘,接著再到祕魯亞馬遜河流域,位於聖巴勒羅的痲瘋病村,最終目的地是委內瑞拉西拉半島。不甘於平淡,充滿夢想,以及對整個南美大陸的神往。」

不甘於平淡,充滿夢想。

這是一次頻頻回溯自己過往的觀影經驗。第一次看這部片時,我三十多歲初為人母,不斷憶起二十多歲念研究時剛接觸社會主義文學理論、發現自己看世界的視角和價值觀開始改變的我。而今我已年過知命,第二次看這部片,我又不時想起二十幾、三十幾歲之後的我,讀了哪些書、遇見哪些人、經歷過哪些事……。我改變了嗎?還記得以前的自己嗎?

當年看完電影後,我讀了三本切.格瓦拉的手札日記,彼時想必深感衝擊。現在重看一遍,發現「智慧漸長」的我可以不那麼英雄崇拜地說,他就只是個單純的、充滿活力的、有著素樸的人道關懷精神、甚至是過於浪漫而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在那樣的年紀,誰身上不是多少都流著這樣的血液?

不過,切.格瓦拉還是不同的。

他就像我身邊的許多年輕孩子一樣,出身家世很好,完全不是貧苦底層兵農工,他接受良好教育,讀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醫學系,有一個同樣富裕且美麗的女友。他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將這一趟摩托車南美洲旅行,當作是一次年輕人的熱血冒險,老了之後可以用來讚嘆青春的談資,旅行結束後就可以回到自己原本的軌道過他安逸順遂的生活,沒有人會怪他,因為大家都這樣。

但他還是無法放過自己。他在手札日記上寫著:

「寫這本日記的那個人,在他重新踏足阿根廷土地的那一天,就已經死了。組織和打磨過這本日記的那個我,早就不再是我了,最少,現在的我,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漫遊南美洲對我所造成的改變,遠超過我所能預見。」

他的不同在於他不只是一時感動,安慰自己還有良心;不只是一時衝動,而後將想法放在心中而已,他行動了。他行動失敗後繼續行動,而古巴革命成功後他原身居高位,後來卻還是選擇離開,繼續行動。儘管那些行動現在看來大部分是過於天真欠缺考慮的,但他與大多數人的不同還是來自於:他行動了。

翻閱文件,叼夾著菸的切.格瓦拉。圖:郭淳華提供

於是切.格瓦拉便成為切.格瓦拉,那個頭戴游擊扁帽、鬢鬚虯生兩頰、眼光深邃凝視遠方的形象,成為一個被使用得過於氾濫的符號,用以安頓一代又一代的熱血青年,被視作為自我認同的理想典範。

切.格瓦拉叼夾著菸,翻閱文件的照片,的確一直貼在我的辦公桌邊,一擱就是二十年。但那對我而言那就只是一種「他方」,我中產階級式的小日子還是一天天照樣進行著。

《CHE--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一書的後記裡,切.格瓦拉透過一個不知名的人的口告訴他,也是告訴視他為革命英雄典範的後世青年們:

「未來是屬於人民的,也許一步步,也許突然間,他們會當家作主,在這裡及全世界……」

「問題是人民需要受到教導,而這在他們當家作主前不可能,要之後才可能。」

「革命是非關個人之事,所以革命會奪走他們的生命,甚至奉他們為先烈,用以激勵形塑繼來的年輕人的心。我是罪加一等,因為我更加世故更知道人心,我死時會知道,我的犧牲只是因為我的固執,而這象徵了我們根葉腐爛、搖搖欲墜的文明。」

「我也知道你會死得慷慨激昂,成為仇恨及鬥爭的完美呈現,因為你不是一個符號,不是一個無生命的範例,而是未來應該加以毀滅的社會的真正一員;一窩蜂的精神從你言詞及行動中顯現。你和我一樣有其大用,不過你對那個以你做為犧牲的社會的奉獻到底有多少用途,你並不瞭解。」

一窩蜂的精神啊!切.格瓦拉在這個晚上預見自己「彷彿是一番狂喜後繼之以無比的疲困之感,我看到我成為這正場革命的祭品,個人意志被踩平踐踏,而我無所怨悔的宣告:有錯皆在我。我感到我鼻孔賁張,嗅聞著火藥及鮮血的刺鼻氣味,嗅聞著敵人之死。我奮力而起準備應戰,要讓我這區區之身,成為普羅階級的震天吶喊澎湃迴盪的聖域,他們高奏凱歌,洋溢著新活力與新希望。」

有錯皆在我。

「我觀察到自己好像到了四十歲開始有這種傾向,覺得自己已經理解很多事情你無能為力,所以寧願把心力放在自己可以控制的地方……」那個年過四十歲不久的學生這樣告訴我。

切.格瓦拉1967年在玻利維亞打游擊戰時被政府軍俘獲,玻國總統下令將他處決。那一年,他39歲。

如果他能活過40歲、50歲……,會不會像現在許多檯面上的人物一樣,「那些活在奮鬥的傳說裡,卻毫無建樹的人們,實際上是在欺瞞群眾,為的是謀求一官半職,隨時都在想著如何撈取金錢,在政府部會裡搧風點火……他們侮辱了革命精神」(切.格瓦拉《古巴革命紀實》),成為他自己口中的這種人?我們無法得知。

作者:郭淳華

北市建國高中國文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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